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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保/文化的邊界與縱深:談馬華文史工作者的天職

(圖片来源:隆雪华堂

 

中文界的文史工作者所書寫的對象,並非向來局限於華人史——特別是指華人屬性如習俗、器物、社團、墓碑等歷史;在過去,它的邊界曾經為所有人敞開,不只寫華人,也寫馬來人、原住民等。另一方面,在八〇年代民權運動期間,運動的倡導者與支持者其實不斷地試著打破華人本位的思考方式,嘗試從普遍的立場去關心各種課題,包括華人的少數群體權利、原住民權益、環境正義等。

 


文/吳小保

文化有它的邊界,但這並非固定不變,恆古如一。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隨著在空間的傳播而變。漸漸地,它的邊界擴大了,或相反,萎縮了。變化的不只邊界,還有文化的縱深。除非出現非常狀況,一般來說文化會不斷地深化,而非趨向膚淺。

一九八〇年代,因應國內國外的政治局勢,大馬華人發動了一場雙重主題的運動,時人以各種名字稱呼之,很多人視之為一場「民族醒覺運動」,也有人以「民權運動」概括之。不同命名背後的邏輯,顯示了人們對此時蓬勃的社會活動的不同理解。民族醒覺運動以華人本位出發,強調的是守護華人權益、提倡華人文化的發展。民權運動則更強調公民權利、民主權利、基本人權等。

民權運動重點在於伸張權利,抗爭對象是國家體制,因為結合了種族主義和威權主義於一體的政府侵犯民權,必須予以譴責,改革必須提上議程。本質上,民權運動訴諸普世價值,其關懷的對象不局限於華人,也包括國內國外其他弱勢群體。

▲柯嘉遜的著作《馬來西亞民權運動》一書將1980年代形容為「大馬民權運動之春」。

而民族醒覺運動除了重視華人權益,也著重馬華文化的發展與建設。因此,它所訴諸的對象除了國家體制,也面向華社自身:我們該如何在這艱難處境中依靠自己的力量發展華人的經濟、文化與教育?民權運動與民族醒覺運動之所以可以在八〇年代結合在一起,因為二者有內在聯繫:華人文化的衰退或消亡被理解為「文化權利」沒有得到國家保障。因此,民權運動要為華人伸張文化權利,唯其如此,民族文化才有保存與發展的可能。民權與民族其實也有一定的差異,比如民權訴諸普遍價值,強調人人平等。「民族」則不必然,倘若缺乏普世價值的指引,它可能發展成自尊自大、唯我獨尊的狹隘民族主義。

無論如何,在八〇年代,民族文化的發展其實一定程度上跟民權的伸張形影相隨,儘管不同人會側重於不同面向,但是,大家都接受一個道理,或者說,一個命題:民族文化的發展,以民權的伸張為前提。

民族文化與民權的脫鉤

然而,這個相對融洽的關聯在踏入九〇年代後漸漸變質。在國內,馬哈迪政府打壓異己,在1987年茅草行動散播白色恐怖後,又出台各種討好華社的政策。華基政黨勤勞在華團奔走,增加影響力,使激進的華團去政治化,成為保守組織。在國外,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中國重新回到世界,跨國資本主義力量開始凌駕國家。

以上種種,讓「民族文化的發展」與「民權伸張」逐漸脫鉤。一些人開始意識到,原來發展民族文化不見得要以民權的普遍實現為前提。畢竟,政府與華基政黨給予華社的小恩小德、資本主義全球化帶來的經濟甜頭,及與中國重新連結的返祖歸宗帶來民族文化復興的信心,讓曾經縈繞大家的「悲苦的八〇年代」漸漸淡去,情況開始好轉,而這一切所得並非以「民權」伸張為前提。

於是,跟八〇年代的情況不同,一個新的反命題出現:民族文化的發展並不以民權的普遍實現為前提。

文史工作者的天職

民權運動並沒有在九〇年代後一蹶不振,因此民族與民權的「反命題」並非主流意見,儘管它擁有不少潛在支持者。此處提出「民權與民族之關係」的正反命題,目的不在於危言聳聽,而是想要進一步思考若干問題,尤其是「正題」。對正題的思考可以有不同方向,比如在民粹主義崛起的當下,「民權」會否成為極端排外主義的溫床,從而侵害少數群體的權利?這問題很重要,需要認真談,但不是本文重點。

我想討論的是馬華文史工作者的天職。

本文的馬華文史工作主要指以中文為媒介語所撰寫的人文誌、地方掌故、歷史典故等。一般來說,八〇年代是馬華文史領域發展的一個重要年份。當時因為一系列課題,包括葉亞來歷史地位被官方否定、馬六甲三寶山保存事件、柔佛古廟圍牆及山門被拆事件等,塑造了大馬華人的歷史憂患意識。這個憂患意識強調,如果不透過資料文獻的收集、整理,那麼大馬華人在本邦的過去就會被官方史有意無意地刪除。為避免成為「失根的民族」,人們開始重視族群歷史的書寫。換言之,歷史憂患意識的深層結構,是以民間史抗衡官方史。

這種憂患的歷史意識是一種新現象,在過去,特別是獨立建國時期,當時的文史工作者對新興國家充滿期待與想像,他們筆下所寫的不僅是華人史,也包括其他友族同胞,特別對馬來人的歷史、文學與文化充滿興趣。就此來說,它展現的是理想愛國主義的歷史意識,相信透過文史工作可以貢獻國家,打造一個新家庭,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原住民等是這大家庭的新成員。因此,「民間史抗衡官方史」的結構並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顯著、更非主流。它的工作重點在於,協助大馬華人從「中國人認同」過渡到「馬來亞人認同」。

文史工作者雖然在不同歷史階段扮演不同角色,但是它的天職卻一直不變,它參與了人的靈魂的塑造。

打開邊界,深根價值

為進一步討論,有必要對上述「正題」做更細緻的界定:「正題」中的民族與民權,不是指因果性的關聯,亦即它並非把「民權」視為發展民族文化的手段與策略。它是把「民權」視為民族文化的內在核心。如此一來,我們區分出「正題」所可能蘊含的兩種意思,即「以民權作為手段」和「以民權作為目的」。下文談的是後者。

假設,有一個或一群文史工作者,他們是民族與民權「正題」的熱心支持者。他們相信,民權就內在於我們的文化,並且是不可動搖的核心價值。因此,實現民權就是實現民族,二合為一,缺一不可。那麼,他們該如何發揮文史工作者的天職?這問題就涉及本文開篇談到的文化邊界與縱深。

「邊界」可以指涉很多不同面向,在此主要指族群。如前所述,中文界的文史工作者所書寫的對象,並非向來局限於華人史——特別是指華人屬性如習俗、器物、社團、墓碑等歷史;在過去,它的邊界曾經為所有人敞開,不只寫華人,也寫馬來人、原住民等。另一方面,在八〇年代民權運動期間,運動的倡導者與支持者其實不斷地試著打破華人本位的思考方式,嘗試從普遍的立場去關心各種課題,包括華人的少數群體權利、原住民權益、環境正義等。

以此為鑑,支持「正題」的熱心人士,可以嘗試書寫非我族類的文史故事,這些另類文史書寫,包括人權史、環境正義史、少數族群史、性少數史等。雖然就「邊界」而言,這些中文界的另類文史書寫跟建國時期的文史書寫頗爲相似:他們都大開門戶,不固守族群的邊界。但是卻有一點跟它不同,雖然同樣帶有理想主義色彩,但另類文史理應跟天真的愛國主義保持距離,並敢於與權威挑戰。就此而言,它跟華人文史帶有的反抗意識(民間史抗衡官方史)個性非常相似。

(圖片來源:大馬華人維基館)

於是,就涉及到本文開篇所談的第二個重點:「縱深」。民族文化需要深耕、建設,避免庸俗化、膚淺化,就需要不斷地反思自我。而反思的參照價值,無他,就是作為普世價值的民權。而這也是其批判社會的力量根源。

自主的學術

文史書寫要批判社會、反思自我?這在一些人看來是很不正確的。主張純學術的人認為,歷史書寫,(一)在寫作方法上必須守規矩,只問事實,不談價值與意義,否則就是越軌;(二)在意圖上必須純潔無垢,不攜帶外在於認識歷史的其他任務。換言之,書寫歷史就是為了認識歷史,別無他求。(三)歷史也沒有什麼社會功能,即便有,那也非歷史書寫者主觀所圖,而是額外效應。總而言之,歷史書寫必須保持其純粹性。

第一點可局部接受,畢竟一個論點是否可成立,在不涉及道德與價值判斷情況下,是有辦法可檢驗的,但是學術是否就不應談價值與意義?後兩點也頗有討論餘地。必須承認,這種純學術主張是崇高的理想,它讓我們見到學術的主體性,學術不是用來服務別人,而是為了其自身目的而存在,也就是增進知識。

儘管對此崇高理想予以尊重,但也必須指出,在自主的學術與附庸的學術之間,還有很多不同可能性,學術要自主不只有「純學術」一條道路。強調以普世價值為指引原則,並不表示要出賣學術的求知任務,讓它附庸於其他;相反,它在促進我們認知的同時,讓我們分別好壞善惡,促進對價值的思考,而這正恰恰是在實現著自主的學術理想。

就實然來說,人不可能在沒有價值框架下進行認識,即便有人宣稱自己中立,那也是自欺欺人,因為當你在進行選擇什麼題材、收集什麼材料、使用什麼框架書寫時,就是在做「選擇」,而我們是沒辦法在沒有價值中立狀況下去做選擇的。因此,所謂的中立,要麼是盡可能淡化自己的立場,要麼就是隱藏真實意圖。

就應然來說,我們當然可以堅持純學術的理想主義,這是崇高理想,問題在於它不可能實現。但這對純學術支持者來說不是大問題,因為,雖然我們無法實現它,但它可以是我們的一個標桿,以它為理想目標,不斷拉近現實與理想的距離。

普世的現代靈魂

因此,不接受「純學術」的根本理由並非它是否可以實現。根本理由是,自主的學術除了要求我們進行「認識」工作,也提出了「倫理」要求:我們必須把「認識」置入「價值」中思考,並對這世界作出回應。這麼做不見得會犧牲掉「學術」的客觀性,相反,因為意識到權力對學術的影響作用,而能更批判地看待各種不同的知識生產。

馬來學界有一支主張「自主知識學派」(Sekolah Ilmu Mandiri),其「自主性」指的並非純學術的無政治性或價值中立,反之它強調的是地方的或民族的學術傳統的自主獨立,他們注意到,知識與權力的複雜關係,弱勢群體的知識生產無法與外部知識生產匹敵,最終只能成為知識市場的消費者,從而失去自我。儘管這學派可能因其鮮明的反帝國主義立場而陷入排外情緒的陷阱,但是其對「自主」的不同理解,卻開敞討論自主學術與附庸學術的不同面向。

▲「自主知識學派」學者Syed Farid Alatas的著作《霸權與知識自主》。

換言之,自主學術不僅對學術人員——或本文的文史愛好者——提出「求知」的要求,也發出倫理的命令。因此,深耕價值的論述也是認識歷史的一部分。我們不僅要知道歷史發展的各種細枝末節,更要從中思考歷史的意義與教訓,以及知識與權力的關係。

在這點上,文史工作者的天職,不僅僅是創造與傳播知識,還有塑造一個有著公共的、普世關懷的現代靈魂。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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