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政治最新文章歷史

莊華興/民族主義、民族國家與歷史書寫

(來源:Hazrol Zainal/Malaysia Gazette

當下馬來學者一方面極力從文化傳統追溯馬來語言的純真性與使用範圍的廣泛性,藉以尋求古典馬來主義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卻無視於現代性賦予民族國家帶來的歷史與語言文化變異。活在當下,卻總懷念著過去,有人形容這是犯了通用語鄉愁症候群,罔顧時代變化,可謂一針見血。也許這正應驗了論者所謂的現代性的反噬:民族主義不僅是通往現代性的工具,也可能形成一種反現代性的工具;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的議題似斷還續,在世界局勢日益動蕩的今天,它被裹挾、扭曲,誓將繼續成爲衝突的禍端。能不在乎嗎?


【文/莊華興】

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是主導二十世紀的兩大政治話語。曾任馬哈迪經濟顧問大前研一(Kenichi Ohmae)指出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全球化打破民族國家的疆界,動搖了民族國家的存亡,民族國家時代將終結。他預言工業發展、外國投資、資訊發展將挑戰民族國家的優勢。全球化時代的降臨意味著國家干預各領域的角色漸弱。自由市場的確立,人口的跨界流動、網絡資訊的發達與自由流通,促使國家疆界日益模糊。届時區域國家(regional state)將取代民族國家形態,成爲與全球化世界聯繋的樞紐。但隨著近年中美的對立、貿易壁壘的分明,以及自由世界與專政國家各自結盟,進而相互對抗,開啓新冷戰時代。而馬來西亞選擇走平衡外交,讓人想起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不結盟運動,及反殖民主義(對應於新殖民)與爭取民族獨立自主(對應於當下急於尋求擺脫殖民者思想桎梏,完成建立想望中的民族國家)。

第三世界在取得獨立建國以後,就逐步開啓去殖民化運動。幾乎所有的新興獨立國都毫不例外地宣揚民族主義思想,團結全民,達至民族國家的建構目標。其中,涉及重塑甚至改造歷史敘事,排除與民族國家不符的元素。在馬來亞建國之前,馬來左翼人士布哈努丁·阿爾·赫密(Burhanuddin Al-Helmi)在馬來國民黨(PKMM)第二次代表大會(一九四六)上表達了期盼馬來民族恢復馬六甲王朝榮光的願望。這被視爲馬來人首次提出建立民族國家的理想。翌年,左翼人士反對英殖民提出的馬來聯邦計劃,推出了人民憲章(The People’s Constitution),同意把外來移民的身份統一稱為「馬來人」(Melayu,或翻譯為巫來由),進一步具體化民族國家理念。然而,英殖民政府選擇和右翼馬來人合作,接納一九四八年馬來聯合邦憲法(Perlembagaan Persekutuan Tanah Melayu 1948),一九五七年馬來聯合邦憲法脫胎於此。五一三事件翌年,國家咨詢理事會擬定了國家原則,正式奠定了民族國家建構原則,到一九九一年馬哈迪政府實行二〇二〇年宏願,建構民族國家的目標再被提起。由此可見,建構民族國家始終是執政者的終極目標,時隔三十餘載,馬來民間組織沒放棄這項努力。在教育領域,自二〇〇九年起,四個馬來非政府組織相繼入稟法庭挑戰華小和淡米爾小學地位,説明其欲建立單一民族國家的願望始終存在。

(來源:Fahmi Reza/Ask Legal

然而,在全球化的趨勢下,單一民族與單一語言、文化的國家已不可見。日本和韓國是一個種族和語言高度同質化的國家,但據報導,截至今年,在日本的外國人數量達320萬人,至於韓國也達到2,245,912人之多。人口的流動、移民的遷徙等,構成了這種現象。因此,單一的民族國家已不符現實。活在當下,我們應思索的是如何落實以公民爲本的民族國家。當然,其手法就不是强制性的或採取同化手段。基於網絡資訊流通的便利,如今出現了比較或討論大馬—印尼兩國華人的處境。有些人認同印尼華人的現狀——被迫放棄母語、掌握官方語言,完成同化,如今在憲法上終取得與印尼土著同等的地位。反觀大馬華人,堅持母語母文,大多數華人只能操著蹩脚的馬來語,難以融入主流社會,被視爲是建立民族國家的絆脚石。這種現象該如何解釋呢?

一直以來,學界都一致認為國族是人爲建構的結果。左翼學者如已故儒斯丹·山尼(Rustam Sani)直言,大馬的國族建構工程已然失敗;賽·胡欣·阿里(Syed Husin Ali)和阿都·拉曼·恩逢(Abdul Rahman Embong)也持類似的觀點。既然國族和民族國家是可塑造的,其形塑必然不限於一種方法。統一使用單一語言,而宗教信仰、文化實踐與生活方式各行其是(如印尼)固然是一種方法。但國家認同與公正、自由、保障個人權利似乎比統一語言更重要。在多元民族國家,民主與社會正義是建立民族國家的重要基石。然而,學界常常從馬來人政治(Malay politics)的角度討論建立民族國家,特別是體制内的馬來學界。這有兩大誤區,一是從單一族群角度,二是從片面的政治層面看問題。即便是馬來族群,也複雜、多元;而理性、負責任的政治態度將能跨越差異,促進民族融合。是的,談民族團結何不談融合?

(來源:AFP/The Straits Times

最近形成一種趨勢,國内多所大學教授不約而同的鼓吹改寫國家史。他們在不同場合强調馬來人是馬來半島的原住民族,甚至把努山塔拉(nusantara)疆域其他族群都歸為馬來人(Melayu),如印尼群島中的武吉斯人、爪哇人、巽他人、馬都拉人、巴塔克人、班加爾人、亞齊人、米南加保人、達雅族等,自然該區域族群說的語言也被稱爲馬來語(Bahasa Melayu)。如今有一些馬來學者質疑官方一度强調的詞語——馬來西亞語(Bahasa Malaysia)。博特拉大學(UPM)的一名教授在一次學術演講中就理直氣壯的質問道:馬來世界這個區域使用的只有馬來語,哪來的印度西亞語?這番話引起印尼網民極大不滿。誠然,根據歷史,印度尼西亞語源出自馬來語,一九二八年青年宣言(Sumpah Pemuda)立印度尼西亞疆土(Tanah Air Indonesia)、印度尼西亞民族(Bangsa Indonesia)、印度尼西亞語(Bahasa Indonesia)為其鬥爭目標。這顯然是民族國家的建國藍圖,也適合印度西亞歷史——荷蘭殖民者不干預、不涉入、不擴充(至土著社會)的語言政策以及地緣、人種異常複雜的國情。況且馬來人政治和馬來主權(Ketuanan Melayu)並不適用於印度尼西亞。

當下馬來學者一方面極力從文化傳統追溯馬來語言的純真性與使用範圍的廣泛性,藉以尋求古典馬來主義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卻無視於現代性賦予民族國家帶來的歷史與語言文化變異。活在當下,卻總懷念著過去,有人形容這是犯了通用語鄉愁症候群(sindrom nostalgia lingua franca),罔顧時代變化,可謂一針見血。也許這正應驗了論者所謂的現代性的反噬:民族主義不僅是通往現代性的工具,也可能形成一種反現代性的工具。

(來源:Zzrafiq Alias/The Star

第二例是對歷史事實另作詮釋或誇大敘事。前者包括馬來文明史、馬來人起源、馬來民族英雄、馬六甲王朝起源神話,以及馬來人與伊斯蘭教起源時期與中東的聯繋;後者包括古代馬來科技如造船術、煉兵器技術等。越來越多國立大學學者否定一直以來由西方史學家的馬來人與群島史話語敘事,認爲那是東方主義學者配合殖民者的陰謀,貶低或扭曲馬來人形象、滅其民族自信,以維持其統治權。目前網上充斥著這些學者的演講視頻。這些人在國立大學「瘋狂」追求世界大學排名的推波助瀾下,粗製濫造,擅走旁門左道(專找收費且沒有遵循嚴格審查論文制度的期刊發表文章),名成利就以後,受邀四處演講,儼然一名大學問家。二〇二四年初引起法國歷史學家Serge Jardin質疑的兩位博特拉大學教授有關馬六甲王朝造船術的論文僅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面對質疑,兩位教授始終沒有出面澄清,代之由大學當局作辯護回應,徒增笑柄。據《新海峽時報》報導稱:(大學當局)的辯護回應被指歪曲了馬來航海歷史的事實,該回應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而且很輕易被證明是錯誤的。

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的議題似斷還續,在世界局勢日益動蕩的今天,它被裹挾、扭曲,誓將繼續成爲衝突的禍端。能不在乎嗎?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喜歡這篇文章請按贊和追踪當代評論臉書專頁,並且給予捐款支持,持續鼓勵出版優質內容!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