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Snow in Midsummer/Venezia News)
對非罹難者倖存家屬的馬來西亞人而言,五一三悲劇是集體記憶,是國家的傷痕,但是多少年來國家機器選擇「別再提起」,選擇遺忘與壓抑,或以之為製造恐懼的原料(我曾經將五一三比喻為「一台『恐懼』製造機」),而不是勇於面對集體記憶或文化記憶,更別說轉型正義。換句話說,我們依然缺乏有助於解開歷史與記憶的糾葛、跟過去和解以建構未來的記憶文化。這也是何以《五月雪》所再現的五一三事件,就是一座歷史墓園,留待每年清明節或悲劇週年有人前來掃墓或憑悼。影片結尾魂兮歸來的竇娥問道:「妳明年還會再來嗎?」阿英兀自哀泣,沒有回答。
【文/張錦忠】
對於我的民族和文化背景,將是我未來不斷探索的主題,這是一條沒有止盡的路程。——胡丰文(FX Harsono)【註一】
二〇一九年,高雄美術館與日本六本木之丘的森美術館合作,推出「太陽雨:從一九八〇年代至今的東南亞當代藝術」特展。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參觀的展覽,其中印尼華裔視覺藝術家胡丰文(FX Harsono)的作品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胡丰文;去看「太陽雨」,主要是想看區秀詒的《克里斯計畫》。「克里斯」其實是Cathay-Keris;區秀詒作品講的是國泰電影公司的故事,我的六十年代記憶。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胡丰文的裝置藝術展品,除了無聲勝有聲的九個字母拼成DEMOKRASI手語之外,還有件二〇一一年的《骨墓紀念碑》(Monumen Bong Belung/Bone Cemetery Monument)。一眼望去,但見一個在黑暗中閃爍著彤紅燈火的巨大圓柱體(資料上寫270 x 270 x 210公分),相當壯觀。圓柱其實是由兩百零二個小木盒分七層圍繞而成,每個豎立的盒子內置一張照片,照片兩邊一對電子燭台燈,上端書有人名,儼然是每一個死者應有的小祭台。【註二】
胡丰文的父親Oh Hok Tjoe是位攝影師,胡丰文小時候發現照相館有本黑皮相簿,裏頭盡是遭屠殺的華人村民屍體遺骨如何被挖掘、埋葬的照片。那是一九四八年,某個村子的華人慘遭屠殺後的紀錄。一九五一年,有人發起真相調查,胡父即調查團攝影師,所以留下這些遺骨照片。後來胡丰文找出相簿,複製受害者照片,到慘案場址(site)去尋訪倖存的家屬或友人,留下歷史記憶與證言。這只是無數印尼排華、反華事件的其中一個例子。他也到其他亂葬崗尋訪被屠殺的華人罹難者萬人塚。
(來源:FX Harsono)
歷史這頭暴力怪獸的真面目,於華人在印尼的案例,尤其猙獰。荷蘭殖民時期、蘇卡諾(Sukarno)時期、蘇哈多(Suharto)時期,華人慘遭迫害屠殺事件可謂罄竹難書,其暴行規模之大者,早已不是「種族歧視」或「排華」,而是種族滅絕(genocide)了。一九九八年,「黑色五月暴動」(Kerusuhan Mei 1998)之後,獨裁者蘇哈多終於下台,政治禁令漸漸鬆綁,華人身份、華人文化與華文不再是禁忌與恐懼之源。胡丰文開始以藝術追溯華人在印尼、華人被屠殺、以及華人身份屬性的歷史,創作一系列的裝置、觀念、錄像作品來展現藝術涉入社會、歷史、政治的淑世關係。
胡丰文的行動主義以及他一系列的藝術作品,考掘華人在印尼的創傷歷史,揭露的是需要止血的歷史傷口,需要修復的暴力傷痕,讓再記憶(re-memory)成為可能。《骨墓紀念碑》正是一座觀展者哀悼、追思受害者的紀念碑,也是「記憶文化」(memory culture)的體現。
二〇一九年,「太陽雨:從1980 年代至今的東南亞當代藝術」在高雄美術館展出那一年,剛好也是馬來西亞一九六九年爆發五一三事件五十週年。五月十三號那一天,高雄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舉辦了「13 May 1969:後五一三馬來西亞文學與文化表述」國際會議,一批國內外學者聚集西子灣,研討文學所再現的五一三;與會者包括當時正在做五一三事件口述歷史的傅向紅。【註三】我在會場提到了「太陽雨」與胡丰文,建議大家去看看這位印尼藝術家如何面對歷史創傷。
張吉安在五一三事件五十四年後完成劇情片《五月雪》;在此之前,他已拍攝了以五一三事件為題材的紀錄片《義山》。二〇二四年七月,《五月雪》終於在馬來西亞上映,成為本年度大馬電影盛事,也是近期少數獲得這麼多關注的馬來西亞電影。二〇〇九年,張吉安發現雙溪毛糯(Sungai Buloh)痲瘋病院後山雜草叢生的亂葬崗,開始步上用影像紀錄與再現這段國家刻意不談的歷史創傷的漫漫長路。這個亂葬崗,可以說是馬來西亞歷史的另一種「記憶所繫之處」。
▲左為The Malaysian Albatross: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Essays on the May 13 Incident,右為《在傷口上重生:五一三事件個人口述敘事》。(來源:作者提供、Gerakbudaya)
「記憶所繫之處」為法國歷史學者皮耶·諾哈(Pierre Nora)的書名Les Lieu de mémoire中譯,出自戴麗娟手筆。【註四】這裏衍用這個關鍵詞,主要是指亂葬崗為五一三倖存者追思遇難者的所在。我們藉由追溯、考掘歷史,召喚出歷史怪獸試圖拭擦、遺忘或視為禁忌的記憶,於是,雙溪毛糯墓園形成了悲劇發生數十年後的五一三記憶(與後記憶)所繫之處,成為這一代人回望歷史暴力的象徵場址。
因此,與其說《五月雪》是一部關於五一三的電影,不如說影片本身就是五一三的「記憶所繫之處」。換句話說,《五月雪》製作、上映這個事件,促使我們去追溯、考掘五一三的歷史,去建構「記憶文化」,以進一步面對歷史創傷的記憶與後記憶,撫今追昔,以史為鑒,與斷裂的過去和解,修復傷口。影片文本意猶未盡之處,反而讓觀眾去尋找更多文獻、文物、記憶場址來理解與重新省視這段沉埋五十餘年的歷史。
其實,任何文本都不僅僅是一個文本,影片《五月雪》也不例外。我們不妨視之為雙重文本,即(一)文本甲——《五月雪》影片文本 :看電影的人主要探討、分析其電影語言、形式、情節等;(二)文本乙——《五月雪》周邊文本(paratexts):看或沒看電影的人聚焦於情節歷史背景、文際文本(intertexts)、導演訪談、電影參展、影片過審經過、上映報導、影評影話等議題與話語。文本甲的看電影的人,看的是《五月雪》影片文本。他們就電影論電影,影片好壞當然很重要。而文本乙的觀眾,多半看的是影片周邊的「五一三話語」,或到電影院去追尋五一三的歷史記憶,或視之為理解或再現五一三事件的管道或媒介;不管影片好壞,去戲院看電影就是參與了建構《五月雪》成為五一三的「記憶所擊之處」。但是無論如何,影片對歷史暴力的再現(或不可能再現),以及導演再現歷史暴力的方式,或許就是兩者的交集點。面對歷史這頭暴力怪獸,文學與藝術要怎麼再現、重寫、考掘、反抗,自古以來都不是容易的事。
▲《五月雪》劇照(來源:五月雪/海鵬影業)
張吉安從二〇〇九年聽說雙溪毛糯痲瘋病院後山有座亂葬崗開始,所思考的是,四十年、五十年以來,五一三罹難者的倖存家屬如何活過那些難以釋懷的歲月。他每年清明節或五一三週年前後在那座義山等候前往祭拜死者的倖存家屬,想聽聽他們的難言之言。對倖存者來說,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三日之後,日子所記載的都是歷史暴力與失去親人(包括找不到葬身之處的遇害者)的創傷記憶,他們對死者魂牽夢縈。墓園不僅是親人埋骨之處,也是創傷與記憶的延宕場址。
而對非罹難者倖存家屬的馬來西亞人而言,五一三悲劇是集體記憶,是國家的傷痕,但是多少年來國家機器選擇「別再提起」,選擇遺忘與壓抑,或以之為製造恐懼的原料(我曾經將五一三比喻為「一台『恐懼』製造機」),而不是勇於面對集體記憶或文化記憶,更別說轉型正義。換句話說,我們依然缺乏有助於解開歷史與記憶的糾葛、跟過去和解以建構未來的記憶文化。這也是何以《五月雪》所再現的五一三事件,就是一座歷史墓園,留待每年清明節或悲劇週年有人前來掃墓或憑悼。影片結尾魂兮歸來的竇娥問道:「妳明年還會再來嗎?」阿英兀自哀泣,沒有回答。
【註解】
一、胡丰文的話引自吳啟基的報導。二〇一〇年三月初,胡丰文在新加坡美術館展出《證言》(FX Harsono: Testimonies)。參閱吳啟基,〈印尼華人藝術家傾訴移民創痛 / 胡丰文還是哈索諾〉,《聯合早報》30 March 2010:8。
二、二〇一四年九月,胡丰文的《骨墓紀念碑》已在萬隆的《我們記得,即有其事》(Kita Ingat Maka Terjadilah / Things Happen When We Remember)個展展出。胡丰文作品與資料可閱覽右列網頁。
三、可參閱傅向紅所參與的「五一三事件口述歷史小組」編,《在傷口上重生:五一三事件個人口述敘事》(雪蘭莪:文運出版社,2020)。當年那場後五一三馬來西亞文學國際會議的中英文論文,後來分別收入臺北聯經出版公司二〇二一年出版期刊《思想》的「五一三的幽靈」專題(no.43[2021]),以及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出版的The Malaysian Albatross: 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Essays on the May 13 Incident, ed. Sim Wai Chew & Tee Kim Tong (Kaohsiung, 2023),有興趣的人可以找來看。
四、皮耶.諾哈(Pierre Nora),《記憶所繫之處》(Les Lieu de mémoire)[1984-1994],戴麗娟譯(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2)。
張錦忠 |
馬來亞獨立前一年生於彭亨關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高雄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退休,目前為該系約聘研究員,研究議題多涉及離散論述與馬華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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