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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啟良/沈慕羽思想:淳厚的人道主義(上)

(來源:台灣光華雜誌

沈慕羽「思想」研究,不能說別立蹊徑,但是至少不純粹延用「歷史觀念」的研究途徑。沈慕羽日記文字書寫傳遞訊息,蘊含論述,承載思索,追求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欲建立的,是一種理想的、圓融和諧的人生境界。我匯整爬梳,企圖挖掘出深藏在日記表層文字下的思維,用以解釋他的意識與行為的關係;這本《沈慕羽日記研究·思想篇:返樸還淳》就是根據沈慕羽日記梳理出他文化思考脈絡,藉以觀察其精神面向,企圖從一個更高層次解讀他的思想維度與人生抱負,「以日記證其思想」。說這是另外一種「釋證」也未嘗不可。


【文/何啟良】

一、日記作為思考者的人生記錄

沈慕羽(1913—2009)是一位教育工作者、華教運動推動者、中華文化發揚者、政局的參與者、社團的活躍者、事勢的觀察者、時代的大好人。他長達一個世紀的壽命橫跨了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百年,其社會活動經歷了幾乎最具後果性的華人歷史事件。他雖然未能越過百歲之坎,高齡97歲仙逝,其一生功過成敗自待後人評說,然就其生命之長度與闊度而言,可謂臻至圓滿。他所建立的各項成就以及其影響,實非一般同輩人可以做到。尤其是他長達五十二年的日記書寫,馬來西亞惟此一人而已,即使置放在中華或世界文化史當中,也是出群拔萃的一位。

沈慕羽不是一位思想家,這一點我們必須承認。無論從著作、論述、思維的廣度、深度與密度,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哲理而言,他達不到知識界一般衡量思想家的標準。別人恭維他為「現代孔子」,是指其桃李滿門與誨人不倦的精神,顯然不是指其觀念或精神的周密性和辯證性。當然,他也從來沒有以思想家自許,其實他心里有分寸,不會作此奢想。他書寫和記錄自己的事跡與經歷,長年累積,幾達千萬言,重點在於活動與立行,卻沒有系統性整理過其一生思索所得,也沒有刻意建構出一套哲理系統。他的新知識多從華文報章、《讀者文摘》之類讀物獲得,自知學歷淺,出於時代的限制與自身的際遇,沒有機緣成為一位著書立說的學院派學者,生年社會活動繁密,讀報多過讀書,沒有多余的時間與精力對各層面的學理議題廣泛研究,遑論建構出一套縝密的思想體系了。

然而,沈慕羽是一位思考者(thinker)。他具有所謂的思考型性格,對許多議題,都有想法,而且是新穎獨特的想法,其中猶有深刻的思辨精神。大量的「活動成就」固然是他的一生「重點」,但是對於作為一位主體意識者,他的思考境界與思索議題其實亦相當深邃和廣泛。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一位知識人應該抱持的批評意識與懷疑主義。沈慕羽一生經歷殖民、日據、獨立至聯盟政府複雜的國家轉變型制,對他而言,這些經歷都深深影響他的文化與政治思維。在他一生不同的年代里——在僑民意識濃烈的三〇年代,在日本軍閥主義侵略的四〇年代,在公民意識萌生與馬來民族主義囂張的五〇、六〇年代,在華人政治尋求出路的七〇、八〇年代,在國家政治步入十字路口的九〇年代——,他獨自考慮到各項重要議題,如政治權力的利弊、公民權益反映在政體上的恰當形式、種族主義危害的蘊涵、華文教育前景的憂慮、華人社團組織的窘境等等。還有其他議題,如書道、信仰、禮俗、生死、家族、民生、治安、政治初心等等。從他的訪談、演講、文章,我們都可以窺看到他對各種議題的思考。已經出版的幾本沈慕羽資料匯集,如《沈慕羽事跡系年》、《沈慕羽言論集》(上、下)、《石在火不滅》、《沈慕羽翰墨集》(三冊)等,都記錄了他在人生不同階段對不同議題與局勢的許多重要看法。

(來源:作者提供)

竊以為,真正能夠更全面、深刻反映沈慕羽作為一位思考者的文字記錄,則是他五十二年的日記。

終其一生,沈慕羽的日常活動量極大,忙於應付的,皆是孳孳不息的公私工作,其中家族情愫、交遊世故、社團恩怨,煩不勝煩,而生計的維持更是神勞形瘁,體力消耗之大與精神負擔之重可想而知。只有晚上萬籟俱寂、空室無人之時,波動的情緒才慢慢沈澱,心平氣靜,自我觀照,伏案執筆。此時燈光射目,最耗元神。事實上,他極為珍惜這段時光,一日將盡,嘆歲月如梭,利用這段光陰寫下了他內心里最不曾為人所道的世事觀察與生命體悟,是一種萬變不離其宗的思考者的獨白和反思。

壯年沈慕羽曾說,日記將是他晚年寫回憶錄的根據。可惜他並沒有完成這份寫回憶錄的工作。然而,他遺稿里則存有幾份篇幅相當長的「自述記事表」;與日記一樣,它們可被視為寫回憶錄的原始資料。他盛年寫過兩篇自傳,都不完整【註一】;他遲至暮年還未動筆寫一本完整的回憶錄,事出有因。世紀交替之間的華社之事端實非「多事之秋」足以形容,長年紛爭與事務糾纏,有華社碌碌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他出來競選華團職位、主持事務、募款建樓、調協糾紛,他哪有時間閒情處理他一生堆積如山的文件?遑論書寫了,後人也因此沒有那份運氣閱讀到他的回憶錄。所幸日記詳細記錄了他的日常活動與交遊,以及當年事件發生的實況。

▲左起陸庭諭、沈慕羽、蘇天明、郭洙鎮。(來源:光明日報

余細讀沈慕羽日記,深感其文化思考以及醒世恒言實「隱見」於日記里。說「隱見」,因為沈慕羽似乎是不經意的流露這個上層意識,而閱讀者亦可能會在不察之間忽略這個內涵。沈慕羽不像其他同輩文人(如林連玉、王宓文、蔡任平、周曼沙、沈亭、任雨農、陳宗嶽)【註二】,擅長古律詩詞以自怡抒懷。對於這幾位華教先賢,我們還可以選擇「以詩證史」,即在其內容的史實根據,以補歷史記錄的缺漏,或以詩為言志的角度,以詩者情感之藝術表現,佐證他們的思想面向。識者嘗為之,最著名的是余英時著《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註三】。與彼等不同的是,沈慕羽只留下更為「隱秘」(沒有刊行)的日記,其實說「隱秘」亦不正確,因為這些日記文字公開之後,並沒有給人一種「解密」的困難。時間、事件、地點、人物皆分明,都可考,使我們能夠深挖事物隱藏中的本質。

「思想」自有它嚴格的定義,而討論「思想」必然是在研究「思想史」的框架之下。狹義論之,分析沈慕羽思想很難解決這道艱難跨越的門坎。馬來西亞華人談不上「思想史」,更遑論思想家。本書所謂的沈慕羽「思想」,可以廣義稱為「人生思想」或「文化思想」,即是沈對人生、信仰、事物的看法、觀點、觀察、理念和思考。人生宗旨、涵養畢竟也是一種思想的表現,關鍵在於概念如何轉化為生命的實踐;這個心智過程,必須具有判斷、推理、審議。「人生以服務為目的」這話可以是老生常談,可以是人生宗旨和個人涵養或修為,當然更是屬於人生哲學和人生思想的範疇。重點沈慕羽如何實踐這個他心目中的理念。思考者,乃指具思考能力和能理解/消化思想繼而將其轉化為自身想法的人。在沈慕羽身上,我們無疑看到這方面的連貫與推移。《思想篇》無意吹捧、恭維沈慕羽為思想家,因此若把書名題為《文化篇》亦無不妥。

(來源:沈慕羽書法文物館/臉書

一般而言,思想史研究帶有過度重視精英文本與上層文化的形象。思想史家因而被指為過分專注觀念在歷史時空的意涵,忽略了歷史觀念在當今社會的價值與影響。【註四】沈慕羽「思想」研究,不能說別立蹊徑,但是至少不純粹延用「歷史觀念」的研究途徑。沈慕羽日記文字書寫傳遞訊息,蘊含論述,承載思索,追求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欲建立的,是一種理想的、圓融和諧的人生境界。我匯整爬梳,企圖挖掘出深藏在日記表層文字下的思維,用以解釋他的意識與行為的關係。

《沈慕羽日記研究·思想篇:返樸還淳》內容較前面完成的三部——《生活篇:生命的詠嘆》、《家族篇:志明堂薈萃》、《交遊篇:結客行》(四卷)——較為龐雜,主要是因為涉及一個較為抽象和不確定的範疇。思想史作為一門學科,對各種方法和主題都兼收並蓄(eclectic),因此抵制任何單一的定義。【註五】從這樣龐雜的跨學科系統整理出一條清楚的脈絡,以及其發展與變形,必須經過一番縝密的思考,其中編選、裁汰、細讀,再加上自己的見解,是一個艱難繁複的過程。余才疏學淺,自知即使全力以赴,恐亦未必能把工作做好,也因為如此才耐心等到完成前三部日記研究後才動筆此書。

總而言之,這本《沈慕羽日記研究·思想篇:返樸還淳》就是根據沈慕羽日記梳理出他文化思考脈絡,藉以觀察其精神面向,企圖從一個更高層次解讀他的思想維度與人生抱負,「以日記證其思想」。說這是另外一種「釋證」也未嘗不可。

【註解】

一、沈慕羽遺稿里,有兩份未刊行的自傳文字:《沈慕羽自傳·劫余殘稿(民廿九年作)》(約4500字),寫於1940年;《沈慕羽傳略》 (約24600字),寫於1997年。

二、林連玉,《連玉詩存》,吉隆坡:林連玉基金委員會, 1986;王宓文,〈惕齋燼余稿〉,收入王賡武選編,《王宓文紀念集》,新加坡:八方文化企業公司,2002年;蔡任平,《潛慧齋文集》,怡保:蔡任平,1961年;沈亭,《雲山千叠樓詩》,怡保:湯毅事務所,1978年;任雨農,《任雨農全集》,吉隆坡:益新印務公司,2003年;周曼沙、陳宗嶽詩存尚無結集。

三、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6年。

四、Richard Whatmore, What is Intellectual History? ‎ Cambridge: Polity, 2016.

五、Arthur O. Lovejoy, The Great Chain of Being: A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an Idea,Routledge,2009.

※作者按:此文乃《沈慕羽日記研究·思想篇:返樸還淳》(馬來西亞:馬六甲沈慕羽書法文物館,2024)序文。

【下篇:沈慕羽思想:淳厚的人道主義(下)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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