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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保/圖書館的理想

(來源:新活水

晚近幾年,社會上出現一些有別於官辦和華社民辦的圖書館,例如創辦於二〇一六年的吉隆坡亞答屋84號圖書館、二〇一八年的檳城喬治市共思社、二〇一九年的柔佛古來加拉巴沙威P320社區空間等。這類小型圖書館的出現有幾個意義。首先,小圖書館不純粹是個靜態的閱讀空間,而是透過舉辦講座、讀書會、電影分享會、課程、出版等,推動各種議題的討論與思考,其中不乏少人關注的課題,如外勞權益、無國籍公民、性少數等,圖書館因此也具有了動態的另一面,換言之,他們積極介入公民社會的議題。


【文/吳小保】

已故社會學家賽胡申·阿拉塔斯(Syed Hussein Alatas)在《圖書館與文明發展》(Librari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ivilization)一書有句話頗有意思:「圖書館的歷史功能是顯而易見的。然而,與很多其他顯而易見的事情一樣,它往往為人們所忽略。」(頁33)

阿拉塔斯說這番話的背景應該是在一九九〇年代,當時網絡尚未普及,資訊雖然已經氾濫,但是要查找資料,除了圖書館,別無他法;因此,不像今天有網際網絡的便利,在當時,圖書館的珍藏、展示、傳播、創造知識的功能,仍是無可取代的。阿拉塔斯在書中現身說法,自己的那本《貪腐社會學》就是藉助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豐富館藏寫成。他也提到,要不是大英圖書館,馬克思也無法完成《資本論》。

圖書館不僅是創造高深知識的藏書空間,阿拉塔斯在書中也花了一些篇幅,嘗試舉例說明,圖書館對於促進流行文化、文化企業的發展,乃至創造財富(如電影業),也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阿拉塔斯的這本小書(正文大約三十頁),不從小處談圖書和圖書館,而是站在宏觀的文明角度,處理東西方的圖書館的歷史發展與其功能,更直接的說,他在嘗試處理「圖書館理想」的課題。在他的比較視野中,近代西方的成功之道,圖書館功不可沒;尤其是古騰堡活字印刷術被發明之後,圖書得以大規模生產,圖書館的館藏因此豐富許多,並推進西方文明的發展。

反觀解殖之後的東南亞,阿拉塔斯點出,除了新加坡,其他國家包括馬來西亞都不重視圖書館,尤其欠缺的是對自身歷史文化的認識,以及把自身與其他文化或文明進行比較的視野。前者指的是圖書館的文獻珍藏功能,即保存歷史,並藉此歷史來塑造身份認同。後者則是主要著重於圖書館為學術研究提供服務的功能。這兩大功能在本邦都有很大改進空間。

(來源:群島資料庫/數位荒原

民辦圖書館,打造書香社會

阿拉塔斯從宏觀面向談圖書館理想,其主要對話對象是國家,因此未處理一國之內部的其他問題。以大馬華人為例,一九八〇年代民間華社推動華人文化運動,彼時不少人撰文討論要透過民辦圖書館來打造書香社會。

推動民辦圖書館,有一個明確的歷史背景:在獨尊馬來文化的國家政策之下,大馬華裔文化遭到邊緣化。這不是時人的無的放矢,例如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通報》一則新聞提到,配合國語政策,新山圖書館不再收藏華文書,引起華社反彈。

為了彌補國家在這方面的缺失,趁著文化運動的熱潮,人們乃呼籲籌辦華文圖書館。黃文吉〈應多建華文公共圖書館〉提到,本地官辦圖書館缺乏華文書,「為了發揚中華文化,就應該多建立華文公共圖書館,讓每個想要閱讀華文書籍的人都能借閱。」(《星洲日報》1981.7.11);方新〈設立華文圖書館人人有責〉則為民辦圖書館提出個讓人聽了不免感到沉重的口號:「設立華文圖書館,人人有責」(《星洲日報》1984.5.28);等等。

民辦圖書館的呼籲在接下來幾年斷斷續續出現,直至1990年代仍可找到不少回聲,子青〈支持創立華社圖書館〉,就認為官辦圖書館華文圖書不足,而華團創辦的圖書館還是鳳毛麟角,因此乃支持當時新近成立的全國華堂聯合會創辦一個屬於華社自己的圖書館(《星洲日報》1992.4.23)。

在這許多的討論中,所謂「民辦」,大部分所指乃「華族鄉團」,一些情況也可包括宗教團體、政黨;民辦並不包括「企業」在內。另外,對於何謂「書香社會」或「圖書館的理想」,白雪〈華團應開設圖書館〉一文談得比較清楚。該文提到「華團創設圖書館對我們的族人」有五大好處:

一、維護及發揚母語文化;二、鼓勵族人養成讀書風氣,向文化領域求進步;三、培養青年人利用空閒或工餘時間多多的閱讀,以減少或避免他們外出遊蕩及作夜遊神,跟上壞人踏入邪惡之徒為非作歹以及吸毒的絕路,好的書本,會起潛移默化的作用,指引青年人養成正確的人生觀與明白做人的大道理;四、減輕人們購書的負擔,且能讀到更多的書籍;五、籍此華文地位在風雨搖撼中的時刻,若我們自己不振作、不自救,必會坐以待斃而至自生自滅的悲劇,這是可預料得到的。(《星洲日報》1987.3.2)

上述五項好處可權益地分成:圖書館的教化功能(即二、三和四項),和傳承文化功能(即一和五項),而後者明顯突出當時的時代精神:文化傳承的憂患意識。在這時期創辦的圖書館,根據資料顯示,包括吉隆坡觀音亭圖書館、柔佛新山德教會圖書館、柔佛小鎮利民達馬華支會圖書館等。詳細名單仍有待調查。

今天華社有個民辦文物館的風潮,追溯起來,它跟民辦圖書館共享同個精神起源,即一九八〇年代的文化運動。既然如此,有資源的華團,與其一窩蜂去創辦文物館,不妨把資源重整分配,辦好圖書館,延續當年的文化運動的精神。

(來源:Ruang Kongsi

小圖書館的出現

晚近幾年,社會上出現一些有別於官辦和華社民辦的圖書館,例如創辦於二〇一六年的吉隆坡亞答屋84號圖書館(Rumah Attap library and Collective)、二〇一八年的檳城喬治市共思社(Ruang Kongsi)、二〇一九年的柔佛古來加拉巴沙威P320社區空間等,這些同仁結社的空間,雖則提供圖書借閱服務,卻不一定符合嚴格的圖書館要求,比如專業化的借閱系統與服務、豐富的藏書量等,故此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圖書館,頗可爭議。但,設若把圖書館界定為「藏書的空間」、「提供借閱服務」、「傳播與創造知識」,則視之為圖書館也無不可。

這類小型圖書館的出現有幾個意義。首先,小圖書館不純粹是個靜態的閱讀空間,而是透過舉辦講座、讀書會、電影分享會、課程、出版等,推動各種議題的討論與思考,其中不乏少人關注的課題,如外勞權益、無國籍公民、性少數等,圖書館因此也具有了動態的另一面,換言之,他們積極介入公民社會的議題。

其次,相對於上述鄉團民辦圖書館,他們的華族中心本位並不強烈,此處不是指他們的藏書(華團辦圖書館也收其他語文書籍),而是作為一個公共空間,他們相對積極地與非華族社會作連結,尤其是官方以外的次要的、非主流群體。

最後,由於是同仁結社,成員人數少,理念相近,背景單純,沒有利益糾葛,因此行事作風也有別於一般華團的保守,從而彌補華團這些年來在公民社會上的種種不足。

舉個例子,二〇一九年林連玉基金原定邀請台灣學者何明修來馬演講,討論港台社會運動,唯當時香港反送中運動愈演愈激烈,講座意外引來非議和協辦團體退出的風波,最終主辦單位決定喊停。姑且不論當初林連玉基金停辦活動的真正原因是什麼,這在當時確實引起很多不同的聲音和議論,其中包括:為何在公共課題的討論上,華團要自我設限?儘管何明修的講座臨時喊停,但當年他並沒有取消行程,他來馬後順利在亞答屋84號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對談會。

如果說當年鄉團民辦圖書館的理想,其意義在於彌補國家在傳承華族文化工作上的缺失;那麼,在這點上,今天這些同仁結社的小圖書館,正好可彌補前者在今天動力不足的問題。

(來源:P320社區空間

寬容是圖書館的美德

然而,事有兩面,小圖書館也有很多不足之處,特別是就我自己參與其中的亞答屋84號圖書館而言(這是我個人意見)。

首先,相對於財力雄厚的國家與鄉團,同仁結社的小圖書館的問題在於缺乏資源,並由此延伸出一系列問題,最終極的問題是,它究竟是否能夠或應該永續經營?

對國家與鄉團而言,圖書館是千秋大業,必須是以永續經營的角度去考慮與規劃。然而,同仁結社卻不必然如此。由於資源的欠缺,組織化的工作進展會面對重重障礙。沒有辦法高度組織化,就擺脫不了以人為中心的模式去運作。換言之,一旦有人脫離組織,除非內部有培育新人的機制,否則這個同仁社團就會走向消解。然而,培育新人機制本身就是組織化工作的一部分,而組織化又仰賴小圖書館所欠缺的資源供給。於是,就陷入了循環困境。

然而,小圖書館有別於國家圖書館或華團圖書館,它不一定要以永續經營為其辦館理念。反之,對我個人來說,它可設立一個明確的目標或條件規定,只要達到特定目標,或一旦某個支持營運的條件不足,大可考慮結束營運。如此一來,對資源不足的小圖書館來說,可放下沉重的「千秋大業」的心理包袱;另一方面,由於創辦圖書館的門檻降低了(不必考慮永續的問題),一家倒了,另一家自然會出現。事實上,亞答屋84號圖書館的創辦,正是繼承了二〇一五年結束營運的吉隆坡陳氏書院人文圖書館(這是同仁結社小圖書館的範例)的部分書籍。

其次,同仁結社的小圖書館,好處在於彼此理念接近,壞處卻也是理念太接近了,形成厚厚的同溫層。曾有個朋友告訴我,他聽聞過亞答屋84號圖書館,卻斷言絕不會踏入一步,原因是這圖書館太「左」了。所謂「左」,指的是受當代歐美與港台影響的文化左派,他們關注權力關係不對等下的各種弱勢群體,包括性別、性傾向、原住民、環保、跨國勞工、無國籍等;但對於主流的華社議題(比如華教運動),可能會保持一段距離。由於這個朋友的政治傾向是右派,因此對亞答屋84號圖書館就有所排斥。

我不完全同意那位朋友的看法,因為儘管圖書館成員,乃至圖書館本身,對特定議題有自己的立場,但我們並沒有禁止或篩選不同的思想,無論是藏書或活動,譬如圖書館最近就添購了幾本美國右翼知識分子的書籍。然而,他的一番話卻引發我思考一個問題:作為同仁結社的小圖書館,由於成員理念相近,「同溫層」的問題,的確是需要好好面對與處理。之所以把這問題視為重要,不是為了迎合他人,而恰恰在於,一個有關圖書館的理想:圖書館的美德,就是寬容地對待各種知識與思想。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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