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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靖靖/為孩子做的那盞荷花燈

童年記憶中的紙花燈很美,傳統的中秋節也很美,那是一種穿越歷史的綿長的美,就像原本的三坊七巷。今年第一次做荷花燈,讓我跟孩子共同成長,回顧來路,思考未來。我看見南後街上美麗的紙花燈,也看見這種美在現代都市生活中迅速的消亡,更看見城市脈絡裡令這種美消亡的力量。這恰恰給我一個機會,去做點什麼,和孩子一起思考,應當如何真正地保護那些珍貴和美好的東西,好傳續那些我不願見它消亡的美,而不是粗暴地破舊立新。


◎ 中秋節特稿 ◎

【文/閻靖靖】

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因為我先生表示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花掉整整半個月的空閒時間,去為孩子做一盞中秋花燈。

我仔細地想了一下,原因其實挺複雜的。

首先,我有一種近乎不講理的執念,認為中秋節必須要有一盞花燈。並且,更確切一點說,那還必須是一盞紙燈籠,一盞荷花形狀的紙燈籠。因為我童年對於中秋節最美好的回憶,就是擁有一盞荷花燈。

我的童年在福州。福州的別稱是「榕」,被我用來做女兒的名字。城裡有幾條街巷,頗為出名,叫做「三坊七巷」。它們不僅曾是自唐以降眾多榕城名士之居所,而且也是惟一從唐代流傳至今的坊巷格局,據說在城市結構領域,堪稱活化石。曾經,串起三坊七巷的那條「南後街」,是一條傳統紙紮手藝作坊的聚集地,濃蔭如蓋,春聯舖連著裱畫店,壽衣舖挨著花圈店。燈籠攤子也不在少數,元宵和中秋,滿街都是繽紛的花燈,是著名的燈市。

這兩張照片攝於2007年2月,是三坊七巷原本的樣子。經過政府「改造」之後,南後街上原有商鋪全面拆遷,民居中的住戶亦被迫遷出,建築物留下改作其他商業及展示用途。原本鮮活的社區,被打死做成了標本。(來源:作者提供)

1993年,「三坊七巷」在方興未艾的改革開放大潮中,被福州市政府賣給了李嘉誠旗下的地產公司,各界譁然(註:時任福州市委書記正是今天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延宕十多年後,2005年底,福州市政府終於終止了相關合同,並於2006年起,展開一場徹底的景點開發工程。2009年元旦,「改造」後的南後街重新對公眾開放。然而,作為活化石的三坊七巷沒了,原本世代居住在那裡的居民,全被遷出祖宅,為遊客讓路。那裏現在陳屍著幾條販賣「三坊七巷」這個名稱的遊客街,成為所謂的城市名片,卻長了一副「再造古蹟」的模糊面目。所幸,我的紙燈籠在消失了數年之後,終於回到南後街,但如今它們淪為遊客街上零星的點綴,沒能承襲原有的街區業態。不過,我鄉愿地想,好歹還有福州孩子可以提著那樣的荷花燈過節。

南後街的荷花燈及傳統手藝人(來源:搜狐

可是,遠在千里之外,我卻很難買到回憶中的紙荷花燈。因為都市生活裡,塑膠花燈已經幾乎取代了紙花燈。在香港的新市鎮如元朗和天水圍,還能找到一些紙紮的兔子燈、金魚燈、楊桃燈,可是根本買不到荷花紙燈。所以,只好親手做起來。太容易大量生產複製的商品,往往難以留存傳統的溫度和美感。

我螳臂當車,根本攔不住塑膠製品佔領花燈市場。但是,只要準備一些簡單材料和工具,我就可以在孩子面前一點一點做出一盞紙燈。所以我堅持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留到週末,孩子可以整個下午看著我做,幫一點忙,或者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自己拿一把剪刀剪紙玩兒。

聲光璀璨的塑膠花燈當然也會買給孩子,畢竟那是民俗玩具的時代印記,兒子可能更愛PJ Masks(註:迪士尼電視卡通,港譯《睡衣蒙面俠》)造型的花燈,而不是荷花燈。但是,如果他對中秋節的記憶裡,紙花燈竟是缺席的,我會覺得非常遺憾。紙燈與塑膠燈的美是不同的,塑膠玩具取代紙玩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孩子根本沒有機會把玩紙燈之美。幾十年前,三毛寫過一篇〈塑料兒童〉,說她跟荷西的姪兒外甥們,雖然在地球的兩端各自成長,卻多麼一致地抗拒著漫畫和電視以外的自然娛樂。三毛跟荷西沒有的孩子。我擋不住塑膠花燈,但我會努力不要讓我的孩子也變成塑膠小孩。也許下一年,跟他一起做一盞PJ Masks主題的紙花燈?

第三個原因,是我不希望孩子只把中秋節當成「有月餅吃以及翌日放假」的日子。湯糰節、粽子節、月餅節——節慶食物是怎樣取代原有文化意涵的呢?現代社會快節奏的日常、核心家庭小規模的生活模式、公寓住宅剝離了社區肌理、商業運作只熱炒快銷產品⋯⋯我們可以為傳統節日的窘境找出一打原因,可是除了抱怨和慨嘆,我們能否做點什麼,讓扁平的節日重新豐滿起來?

香港傳統中秋節慶活動:大坑舞火龍(來源:HK U Lifestyle

誠然,等孩子大一點,想必也會被學校裡年復一年的例牌傳統節慶活動和美工功課弄得膩煩。可是,我想趁他們還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先給他們搭起立體的節日模型——我們一邊做花燈,一邊講「嫦娥奔月」和「八月十五殺韃子」的故事;我們會讓孩子提著自家做的燈籠,在中秋之夜去附近的公園玩耍;當然也會帶他們跟家人吃團圓飯、嚐月餅、逛綵燈會、猜猜燈謎;等他們再大一點,會在深夜帶他們去大坑看舞火龍⋯⋯哪怕他們將來真的膩煩了,這些中秋節的活動也已經真實地留在他們的記憶裡,不會只是書本上的兩三個短句。

用心去做這些事,與時下作為「中國崛起」之側翼的「中華傳統文化復興」熱潮無關。我童年記憶中的紙花燈很美,傳統的中秋節也很美,那是一種穿越歷史的綿長的美,就像原本的三坊七巷。我想把這種美傳給孩子,而不希望他們的記憶裡的中秋節,只留下作為時代斷面的塑膠花燈。這種對美和醜的好惡,就像我想讓他們看宮崎駿的電影,並拒絕給他們《喜羊羊》、《熊出沒》一樣。而且我時常覺得,滿街粗製濫造的塑膠花燈,其實跟三坊七巷裡簇新僵硬的花崗石牌坊,以及畫面內容無一可取的《熊出沒》醜得一脈相承。

左圖是2007年2月時的「郎官巷」巷口牌坊,前景就是花燈舖子在賣的風車,牆上還釘著「嚴復故居」的指路牌。右圖則是2009年1月,剛剛「改造完成」、乾淨慘白而冷清的郎官巷新牌坊。(來源:作者提供)

三年前,兒子五個月大的時候,我在《亞洲週刊》專欄寫過一篇〈當端午節退化為「粽子節」〉。今年,兒子三歲半,他的妹妹一歲,我第一次為他們做了一盞荷花燈。這三年時間讓我逐漸意識到,跟孩子共同成長,是一個回顧來路和思考未來的過程。往回看,我看見南後街上美麗的紙花燈,也看見這種美在現代都市生活中迅速的消亡,更看見城市脈絡裡令這種美消亡的力量。同時,我又要陪著孩子往前走,這恰恰給了我一個機會,去做點什麼,好傳續那些我不願見它消亡的美。

這盞燈,是我在緬懷兒時南後街的紙紮花燈,那至今都是我心目中最美的荷花,點燃我淡淡的鄉愁;也是我想盡一點綿力,讓孩子能夠記得紙燈籠陪他們過中秋的畫面,同時,讓「和媽媽一起做花燈」成為他們的童年回憶。等他們再大一些,或許我還可以告訴他們,以前的南後街是什麼樣,「三坊七巷」究竟珍貴在哪裡,為什麼二十一世紀初的那次所謂「改造」根本是一場浩劫,也和他們一起思考,我們應當如何真正地保護那些珍貴和美好的東西,而不是粗暴地破舊立新。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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