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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長跑選手的寂寞:文學環境與馬華文學

▲ 即將於今年杪出版的冰谷最新散文集《斑鳩斑鳩咕嚕嚕》。(來源:有人出版社)

冰谷與麥留芳不是「少年巴特比」,他們是那個世代的馬華文學長跑選手,他們值得更高的尊敬。這兩位「前行者」一在民間一在學院,初中少年時即起步寫作,而且出手不凡,迄今猶筆耕不輟,其實不是馬華文學的常態。時代在變,文學無法以不變應萬變。還在繼續寫的人,「文藝力比多」顯然比他人強,但也要耐得住「長跑選手的寂寞」,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長跑選手其實沒有那麼多,文學環境每況愈下,文學生產模式早已改變,後人類與假智慧時代的文學也需重新界定了。


【文/張錦忠】

冰谷於一九四〇年在瓜拉江沙出生,中學開始投稿,後來成為海天社的一員,一九七二年與宋子衡、菊凡、溫祥英、游牧、蕭冰等組棕櫚出版社,擔任社長。棕櫚在七〇年代與犀牛出版社、《星檳日報》副刊、《光華日報》副刊、《教與學月刊》撐起「北馬文藝」半邊天(棕櫚後來改組,加入陳政欣、蘇清強、林月絲、何乃健等人,等於凝聚了更多北馬的作家與文青)。一般認為棕櫚出版社對馬華文學的貢獻在小說,主要是彼時,相對於其他文類,馬華文學的現代詩聲勢浩大,五月出版社、銀星詩刊、天狼星詩社、砂勞越星座詩社分別崛起星洲與東西馬,小說顯然處於弱勢之地,而宋子衡、菊凡、溫祥英、蕭冰先後推出小說集,馬華小說彙編大增,故提到馬華小說世代,總是以棕櫚諸人為代表。但是棕櫚還有書寫其他文類的成員,如寫詩的艾文,寫散文的冰谷與游牧。

▲ 冰谷及其詩集、散文。(來源:馬華文學電子圖書館

散文好評淹沒冰谷詩名

冰谷其實也是詩人,一九六六年即出版第一本新詩集《小城戀歌》(海天出版社)。棕櫚叢書的第二種即《冰谷散文》,出版後頗獲好評,以致淹沒了冰谷的詩名,其實他後來還出版了好幾本詩集,例如《西貢,呵西貢》、《血樹》、《沙巴傳奇》。九〇年代他有一陣子到沙巴、所羅門群島短期工作,留下不少書寫當地風土人情的詩文。值得一提的是,冰谷迄今創作不輟,近期發表的作品回憶錄色彩頗濃,散文集《斑鳩斑鳩咕嚕嚕》將於年底出版。

社會學家麥留芳,一九四四年生於怡保,小學六年級開始寫詩投稿,上個世紀六〇年代已有詩名,後來留臺,唸了一年臺大外文系後轉社會系,與星座諸人及留臺詩人梁潤成頗有交往,畢業後赴加拿大讀社會學,一九七一年歸返亞洲,在新加坡教書多年,見證南大、星大併成國大的歷史,後赴臺教學研究十年,參與臺灣的東南亞研究計畫,二〇〇七年回到新加坡,任華裔館資深研究員至到退休。麥留芳的社會學研究,最廣為人知的是《方言群認同:早期星馬華人的分類法則》(1985), 專著《星馬華人私會黨的研究》(張清江譯;1985)為研究黑社會的重要參考書。麥留芳曾以「劉放」之名在《蕉風月刊》寫專欄,後結集為《流放集》,近年增訂為《鳥語鳥話》出版。其雜文隨筆除了社會學家的洞察力外,文筆風趣辛辣,誠為星柔長堤兩岸一支健筆。

▲ 麥留芳(上圖右,與黃錦樹合影)的學術著作、詩集和雜文。(來源:張錦忠)

學者麥留芳不忘詩人初衷

值得一提的是,麥留芳早在一九六七年就以筆名「冷燕秋」出版了詩集《鳥的戀情》,收入詩作四十二首。馬華現代詩在六〇年代兵分新加坡、砂拉越、馬來半島三路,南洋-五月、綠蹤詩網、蕉風-周報-銀星,鼓吹「新詩再革命」,提倡現代主義詩學,一時聲勢大振,形成六〇年代的詩運,被現實主義與「新詩」的支持者稱為「現代派」,重要詩人至少有二十位。【註】一九六七年之前,除了冰谷、憂草、蕭艾,留臺的劉祺裕、黃懷雲,及星座詩人王潤華、淡瑩、林綠外,現代詩人結集出版者屈指可數,麥留芳的《鳥的戀情》自有其經典性。今年初,麥留芳整理了近年詩作,增訂為新版《鳥的戀情》,將於近期推出,可見社會學家不忘詩人初衷,繼續在半島南方以南的城市國家的喧囂裡尋找詩意。

兩人出版詩集的一九六六、六七年,那是馬來西亞聯邦新建及分離的年代,民族主義、國族主義、社會主義、伊斯蘭、本土化等意識形態在角力拉扯,民主政治與文化文明的開展步調緩慢。馬華文學(或「馬華文學-歷史系統」)處於多語語境的馬來群島世界,一方面將戰前的南來-僑民對南洋-馬華文藝的身份屬性之爭轉折為現代主義對現實主義的文學派系之爭;另一方面,戰後東南亞經濟復甦重建,採納西方部署遠東的冷戰經濟學,以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對抗共產主義的集體生產模式,文學的社會效應與獲利功能,自然遠比不上民生用品與時尚商品,馬華文學的媒介語不是馬來文,也不是英文,在學院的建制化剛起步(而且是在新加坡),獨立出版星散零落,除了華文報館之外,文學建制不見規模,通路不暢,作家不多,文學刊物少,寫作是興趣,不是side-project。 馬華文學甚至不在華人文化與華人史的視野裡,在華文教育的位置也很邊緣。當然,通俗華文讀物的生產與行銷是另有其系統,這裡不論。

文學無法以不變應萬變

那是超過半個世紀前馬華文學所處的文學環境,今天自然有所消長。對社會經濟與普羅大眾而言,文學無用的論述依然,事實也差不多如此。不過,學院建制強化多了,許多大專院校設有中文系,產生了不少以馬華文學為研究對象的學位論文,若干文學獎(如花蹤)頗具規模,書店搭配文創有點生存空間,人人有數位空間可以書寫抒發文思,但是,實體文學刊物瀕臨絕滅,《季風帶》停刊,《蕉風半年刊》不知在哪裡吹,《甚麼?!詩刊》不知有沒有要繼續甚麼?《爝火》與《清流》應該還在燒還在流?大學出版社未成氣候,獨立出版社本來就沒有幾家,《南洋文藝》停刊後,報紙文藝副刊已屬鳳毛麟角。

遙想冰谷、麥留芳當文青的六〇年代,僅就馬來半島而言,各家報紙多設有文藝副刊,北中南馬分別有海天社、新潮社、荒原社, 文學或文藝性強的刊物至少有《蕉風月刊》、《教與學月刊》、《浪花》、《海豚》,《學生周報》也有文藝版,各市鎮多有華文書店。相形之下,今天的文學環境顯然有所不如,寫作與寫作條件越發艱辛,少了文學環境中至關緊要的文學刊物與文藝副刊,稿件寫了不知投往何處,不知有誰在讀,遠不如臉書貼圖貼文。

上文舉冰谷與麥留芳之例,其實旨在說明,兩位「前行者」一在民間一在學院,初中少年時即起步寫作,而且出手不凡,迄今猶筆耕不輟,其實不是馬華文學的常態。我曾經寫過幾篇「我們的十個普通名詞」,其中一個名詞就是「少年」,我指出馬華創作者的文藝時光多停格在「少年時代」──中學畢業,進入社會或繼續深造,在生命經驗還來不及經歷更多艱辛與歡樂、美麗與哀愁時,書寫者就嘎然停筆了;還在繼續寫的人,「文藝力比多」顯然比他人強,但也要耐得住「長跑選手的寂寞」,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長跑選手其實沒有那麼多,文學環境每況愈下,文學生產模式早已改變,後人類與假智慧(AI)時代的文學也需重新界定了。時代在變,文學無法以不變應萬變。

冰谷與麥留芳不是「少年巴特比」,他們是那個世代的馬華文學長跑選手,他們值得更高的尊敬。

【註】溫任平曾列舉二十位「前行代」馬華現代詩人:白垚、笛宇、喬靜、周喚、冷燕秋、 王潤華、淡瑩、陳慧樺、林綠、艾文(北藍羚)、蕭艾、憂草、黃懷雲、秋吟、葉曼沙、林靖程、金沙、張力、梅淑貞、李蒼。見溫任平,〈馬華現代文學的意義和未來發展:一個史的回顧與前瞻〉,《蕉風月刊》no.317(Aug. 1979): 100n15。故不論這裡的「代」如何劃分,這份名單的「前行代」馬華現代詩人顯然僅限於馬來半島及在臺者, 並未包括婆羅洲與新加坡的馬華現代詩人。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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