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WTOP／AP／Kin Cheung）

今日香港彌漫著催淚彈的天空，和新馬籠罩著煙霾的天空都是一樣的，這些為民主自由價值或為生態環境危機所種的因，日後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一代必須用身體去對抗、用性命去維護、常態性為生存權而戰的果。我們沒有生在亂世，卻生在一個抗爭無所不在，而且越來越嚴峻、越擴大的年代。這正是我們不能隔岸觀火，尤甚不能落井下石的原因。誰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輪到我的孩子和她同世代的伙伴，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站上街頭挨警棍、吃催淚彈，或承受比現今更進化的鎮壓武力。但我可以預見的是，我們的抗爭還沒結束，我們的改朝換代從來不是勝利。

【文／潘婉明】

香港反送中自今年六月至今歷時三個多月，從一個具有非常明確訴求的抗爭，擴大到五大訴求且缺一不可的時代革命，這個發展既是港府持續不回應的傲慢與一個接一個的失誤所致，也是警察濫暴程度日趨惡化到人心盡失信譽掃地所造成。

基於某些原因，我對香港形勢發展異常投入。我們在香港電視劇產業最蓬勃的年代長大，從小透過看港劇熟悉香港地理、社會、人文、俚語和世態。大學起，我就跟香港同學非常親近。我們的近代中國史訓練也是從鴉片戰爭割讓香港講起。近年來因研究需要我也在香港結交自新馬被遣返的各路左派人士，通過他們的生命經歷見識到現當代香港歷史的複雜與厚重。香港雖三教九流龍蛇混雜，卻也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情義之地。

既然這場革命從一開始就有人以「慈母」和「中國是你爸爸」自居，那我也從一個家長的角度雜談。這段日子，我的日常和思緒被這場已經延燒了超過百日的抗爭攪亂，投注大量時間。五歲的女兒因此耳濡目染，經常在我的臉書上看到大規模遊行和警察棒打市民的畫面。某日我們默默聽著《願榮光歸香港》時她突然開口：等我長大以後，有沒有可能像這樣一直protest一直protest？我斟酌要如何用她能理解的概念來回答，腦海迅速閃過香港目前這個不可收拾的局面，以及我們歷十年有成的509改朝換代，一時說不出話。我們沒有生在亂世，卻生在一個抗爭無所不在，而且越來越嚴峻、越擴大的年代。

這正是我們不能隔岸觀火，尤甚不能落井下石的原因。今日香港彌漫著催淚彈的天空，和新馬籠罩著煙霾的天空都是一樣的，這些為民主自由價值或為生態環境危機所種的因，日後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一代必須用身體去對抗、用性命去維護、常態性為生存權而戰的果。

（來源：Midland Reporter-Telegram／Vincent Yu／AP）

僵化思維完美示範邪惡庸俗

經過三個多月的「磨練」，許多人對牆內言論、藍絲邏輯、中華膠思維已經很熟悉，逐漸麻木，視之五毛所為。五毛固然有之，但「盲炳」居多。他們或真心「愛國」，但分不清國家與政權，有的是不分祖籍和國籍。比較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奮不顧身，為虛渺的「中國爸爸」棄守生而為人的怵惕惻隱之心。對於這些平行時空的個人或集體，再多的理性分析也枉然，他們完美範示了邪惡和庸俗一直是人類文明史上最普遍的存在、最廣泛的樣貌。他們本身就是抗爭所以發生的理由。

然而警察沒有下限的暴力和越發低俗的行徑仍舊觸動我。我一直等待警察跟政府切割，恢復我們從《新紮師兄》（1984）就開始紮根的阿sir形象，但是沒有。8月25日警察家屬集會，也一如預期沒有帶動任何轉向。相反的，我們每天看到各種濫暴、濫捕、濫放的劇碼。這三個多月以來，許多抗爭現場的畫面仿佛重播片段一樣，不斷出現幾個鏡頭：大批警察追／衝／圍捕一人、拳腳警棍交加被制服的對象、叫囂阻礙記者採訪、放走撐警暴徒。我們也不斷看到警察將市民打到頭破血流，隨即由救護人員救治這種輪番上陣的荒謬畫面。

我們耳熟能詳的「唔好阻住阿sir做嘢」以及「阿sir做嘢唔使你敎」，放在今天的脈絡，竟然成為警察濫暴的主台詞。當「和理非」還是集會主流之際，警方已經使用超出尋常、非必要和不成比例的武力，許多血淋淋的畫面都顯示警方根本不在乎市民傷勢與性命安危。親中及撐警人士咬死示威者為「暴徒」，否認或無視警方的不當暴力，而政府縱容黑勢力撒野，默許警黑合作，都在在地激化了勇武派的抬頭。果不其然，示威者的暴力和破壞力一路升級，坐實「暴徒」指控，而警方則加碼上演濫暴、濫捕、濫放，因為任何暴力、輕縱、各種倒行逆施都沒有後果，這是特首「唯一可以為警隊做的事」。

當林鄭說她甚麼都沒有，「只剩下三萬警察」，我的香港朋友樂觀認為良心警察絕不只鳳毛麟角，只是還不敢出聲。警方倒戈也是我從一開始就期待的變數。事實上，市民和警方作為這場政治博奕的最前線，他們置身在群體以前，首先是一個個人，一個血肉之軀，他們的壓力和精神抑鬱都是可以想見的。然而事態一路發展下來，警方各種荒腔走板、各種失常、失控和不仁，使他們縱使現在有人登高一呼華麗轉身，也再難感動市民。

9月17日「警察家屬連線」發表了《十問十答》問卷調查報告，試圖為「良心警察」去除污名、傳達心聲。然而這份僅以151名現／退／離職警員為調查對象的問卷，雖有內部所不容納的「第二種聲音」，卻也充斥著支持政府、維護自我的粗暴的語言，充份反映「良心警察」的邊緣化，無助於逆轉局面，特別是當某青年隔街質問警察「良心跌咗去邊？」而換來圍捕毒打時，所謂「良心警察」已經變成最刺耳的緘默。

（來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Dickson Lee）

警方不當暴力激化示威升級

一開始，人們懷疑香港警隊被滲入中國公安才加劇不當暴力情況。這個猜測無論真偽，現今都不重要了。這三個多月以來，中央所支持的、特首所依靠的、愛國人士用藤條、木棍、摺凳、利刃所發揮的「控制局面的能力」，已經完美地向世人展示反送中的本質和意義。港人拼了命守護的是牆內從來沒有經驗過的民主價值和法治精神。香港本身就是反送中的理由。

國家暴力層出不窮，不但武力損傷你的身體，還手機審查你的立場。8月中旬，中國海關開始針對經香港入境的旅客進行大規模手機檢查，凡在相簿或社交平台發現參與反送中活動的照片或言論，一律要求刪除。涉嫌重大的旅客可能被扣查盤問，或被強行採集十指指模，甚至傳出有人被採集血液樣本。這種明明白白的侵害隱私，再次為反送中作出完美示範。國家依法無據，卻自以為它有這種權力干預、限制和管理人民的行動、意志和主張。

為了因應這個突發的事態，我的香港朋友大費周章「喬裝」手機，為她老早就規劃好的北上行程做萬全準備。首先她棄用自己的手機，但不攜帶手機的現代師奶反而引人疑竇，於是她取了長輩淘汰的舊機，將近幾個月的家庭生活和旅遊照片佈置進去，營造這個人暑假都到處旅行的假象，是一名無害的師奶、典型的「港豬」。伺順利入境，她才利用香港門號的權限，下載牆內禁止使用的流動應用程式，與外界保持通訊流暢，出境前則全數刪除。

她北上的日子，我們在一個師奶群組保持聯繫。她兩次通關的時刻，朋友們都凝神關注，擔心她遇到截查露出馬腳，直到她順利進出境的消息傳來，我們才鬆一口氣。正當我們興高采烈恭賀她平安回港，未幾看到海關又出新招，要求過境旅客拍攝宣傳短片，為來臨的國慶獻上賀詞，說出「國家富強，人民生活越來越好」後便獲准通關，還獲贈瓶裝水答謝。

（來源：NTDTV／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污名性指控揭隱私羅織罪名

這些荒唐的事鬧騰一時不了了之，緊接著由各種性污名上場。繼任職英國駐香港總領事館的鄭文傑「被嫖妓」後，前線示威者也傳出「被免費性服務」。前者失聯超過十天以後，在律師、媒體和英國使館介入之下，中國方面才公佈他因違法被羅湖公安機關處以行政拘留十五日的懲罰。中方沒有透露他的罪名，但以造假和造謠著稱的《環球時報》隨即報導，指他因嫖妓被拘捕，還稱中國公安想幫他保密，英國外交官和媒體這般張揚「毀了他」！至於前線示威者獲提供「免費性服務」，首先是經「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確認屬實，再由十四歲少女的視頻呼應，她自稱在酒精和大麻的影響下成為「革命天使」，與不同前線義士發生性關係，並懷孕墮胎。

評論人陶傑撰文，指兩情相悅就不存在誤導，否則夫妻敦倫也屬提供「免費性服務」範疇，「並產生了多名子女」。他還取笑這種唯恐「冇咗隻豬」的思維早已不合時宜，當今大家更感遺憾的是「冇咗隻眼」。話雖如此，但性指控向來是攻擊對手最方便的取材，能迅速達到犯諱與污名的效應。君不見我國也是用這招的高手，無論新舊的還是回鍋的政府，都樂此不疲。

作為一個個人，我對暴力、侵害隱私和性污名都是零容忍，而作為一個小孩的母親，我很難不同理這些革命前線的香港青年。正如我的小孩再過幾年就長成青年，這些衝第一線的示威者在幾年前也不過是個小孩。誰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輪到我的孩子和她同世代的伙伴，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站上街頭挨警棍、吃催淚彈，或承受比現今更進化的鎮壓武力。但我可以預見的是，我們的抗爭還沒結束，我們的改朝換代從來不是勝利。

在香港也一樣。我們應該比誰都清楚，示威不是嘉年華，香港尤其是持久戰。在這場抗爭裡，我們看到香港年輕人的表現，遠遠超過以往我們對香港和港人的理解與印象。他們叫人刮目相看。這是一場時代革命沒有錯，唯有香港才可以在前途和命運攸關的鬥爭裡，將港人的勇氣、活力、創意和文化底蘊發揮得淋漓盡致！

潘婉明	自由撰稿人、專欄作者。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興趣包括馬共歷史、華人新村、左翼文藝與性別關係。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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