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砂拉越華族文化協會)
文學無法脫離時代與土地,這是砂華文學的基本特質。黃其亮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砂華文學史的契機。一般文學史論者談1963以前的砂華文學(尤其是戰後至砂拉越與馬來亞、新加坡組成馬來亞聯邦)多從殖民主義與文學經典書寫的脈絡切入,殊不知其背後還有鮮為人知的冷戰因素。這方面的盲點輕易導致一些優秀的左翼作家、文化人被忽視(其中一位如南來文人伍禪),及其左翼文化生態早早地被人遺忘。今天我們談砂華文學,若只著眼於當下幾位當紅作者是遠遠不足的,我關心的是今人如何批判的繼承前人的經驗——如對問題的敏銳與社會感知——再結合「地方」,建立起砂華文學的主體屬性。
書名:冷戰時期的婆羅洲文化局與中文《海豚》雜誌(1961-1977)
作者:黃其亮
出版:砂拉越華族文化協會,2019年
【文/莊華興】
大學研究生的學術論文首先面對的是語文掌握與表達能力的問題,這對漢語圈以外的馬來西亞華人大學生來說尤其是一大挑戰。其中最常見的問題是用詞不當、文字生硬、文句扭曲與單調呆板的論述。表述能力不逮固然與本地缺乏學習母語的環境有關,但最致命的是大多研究生欠缺後天的努力,即關乎讀書與治學的態度。學術研究需要刨根究底與鍥而不捨的精神,尤其是搜集資料與開展論述。然而,很多研究生對這些問題並沒有太大的自覺。
馬來西亞中文學術環境條件匱乏,砂華中文學術情況亦不容樂觀。環顧砂華人文研究現狀,主要仰賴在地業餘研究者的苦苦經營,中生代參與者寥寥無幾,而年輕一代仍未見蹤影。近年來雖出現少數研究生在國內外大專學府以砂華主題寫學位論文,固然值得慶幸,然而,在缺乏學術支援的中文環境下,我們無法確定他們在完成學位後是否能把研究當作一種志業,繼續往學術方向深耕。否則,從保存與延續砂華人文與學術文化這一層面看,在地業餘研究者扮演的角色仍無可替代與超越。筆者無意比較業餘與學院研究之優劣,而是強調業餘研究在目前馬來西亞中文學術條件匱乏的情況下之必要性與可為之處。
從戰前南洋研究開始,新馬婆三地的華僑華人研究一直以業餘研究的姿態出現。南洋學會於1940年3月成立之後,業餘研究者終於有了相互切磋、砥礪與取暖的家。戰後國際與區域形勢轉變,東南亞紛紛建立新國家,業餘研究者雖有了各別的歸屬國,但中文研究仍無法脫離業餘的窘境,一直延續至今。受經費所限,他們有時無法直擊研究問題,而不得不迂迴前進,或旁敲側擊,或化整為零,或避重就輕,或在歷史敘事中加強趣味性,譬如歷史掌故、傳奇故事等體式即與業餘研究有深厚的淵源,其草根性與鄉野色彩把它與廟堂學術(或稱學院派)區分開來。
文化研究拓闊視野
議題與社會結構關聯闕如
縱觀現有研究趨向,砂華文學研究多以在臺作家為馬首是瞻,在地作者的研究多被忽略。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降新批評的影響,論者們以作品的文學性作為文學研究的動機或命題立意,砂華文學研究亦不例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以後,文化研究取代新批評成為文學研究的主流。文化研究結合其他學科知識,大大拓寬了文學研究的視野。文化研究理論與一個地區的社會問題有密切的關系,如少數民族、環保、女性主義和同性戀。順帶一提,女性主義議題近年來亦獲得馬華文學研究者的青睞,但令人費解的是,研究者完全沒有意識到議題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係,作品中的環保議題研究亦然。
▲ 詩巫詩潮吟社。(來源:拉讓盆地文學 Literature of Rajang Basin)
具體而言,文化研究關心受資本主義社會體系壓迫的社會底層人物,這與傳統新批評的菁英取向研究大不同。從此,文學不再是單純的美學研究,人們發現所謂審美,亦無法自外於意識形態的滲透,自美國於戰後東南亞與東北亞推動文化冷戰戰略,文學的意識形態化尤為突出。這些認知對傳統的文學經典研究形成很大的衝擊。自新歷史主義興起之後,以敘事為手段的文學文本和歷史文本進一步模糊了兩者之間的界限,敘事的虛構性與真實性難以一刀兩斷。此時此刻,文學研究只談經典已失去了它的意義。同樣的,砂華文學研究若只談經典必導致其他可貴的一面被忽略。相對於其他馬華(地方)文學(如圍繞大山腳、怡保、蔴坡形成的文學場域),砂華(地方)文學的獨特之處在於其豐富、獨特與自成體系的人文場域。
地方文學研究取徑可借鑒文化研究,其場域必然涵括在地人文地理與風俗民情,「地方」的能動性才得以突顯。作為人文學的一個脈絡,文學起於現實,終於想像固無可厚非,但想像若無限度誇大或極盡扭曲,則失去了它作為人文學之一環的本意。這就是「地方文學」研究的關鍵。在看見與再現「地方」的問題上,作家與評論者可以相互參照與互補。長久以來,在地作家對評論者都很感冒,尤其是對圈外的評論者。文學一旦被讀者的流行品味主導(倘若讀者還在),便很難產生有內涵的作品,蓋文學水平的提升是在反覆辯證與交流中產生的,而作為專業讀者的評論者或研究者恰恰可以在這方面扮演角色。
掌握在地知識入手
爬梳冷戰時期砂拉越社會
文學無法脫離時代與土地,這是砂華文學的基本特質。當然,針對在臺作品的研究每每超越砂華(地方)文學範疇,此自然與環球化趨勢下促成的離散寫作有關,故不容易讓在地認同者產生共鳴與一體感。另一方面,因砂華(地方)文學與人文性緊密相連,基礎性研究愈形迫切。研究範式的轉移能讓本地中文研究在足夠的知識累積下,按部就班地往更深層的方向進行探索,研究成果才能引起其他同行的注意,進而被引用,學術傳播與交流才得以開步走。對砂華(地方)文學而言,基礎性研究包括華文報副刊、雜誌與出版文獻的爬梳,以及人物活動的整理等。然而,現有的情況卻反其道而行,研究生往往在未掌握在地知識與基本文獻前便一窩蜂從當代入手,研究方向與主題的選擇傾向以當下流行或熱門的課題為主,誇誇其談,貌似理論行家,卻連一些基本常識都沒搞清楚(如「砂拉越共產黨」一詞的想當然耳)。結局是論文猶如空中樓閣,其終極命運只能束之高閣,乏人問津。
(來源:星洲日報)
其亮跟隨我寫論文,基本上是從零開始的,在浸淫與摸索頗長的一段時間後,逐漸領略並習慣了做學問的方式。縱觀他即將出版的研究著作, 大體可以看出兩個特點。一是紮實的材料,無論是在爬梳冷戰時期的砂拉越社會、政治與文運概況,或搜集、整理婆羅洲文化局與其出版品材料,都體現了他的能耐。本文以中文《海豚》雜誌為個案,探討婆羅洲文化局的成立,冷戰又如何促成兩者出現在砂拉越歷史舞臺,以及如何扮演它們的角色。值得稱許的是,研究者匯整了一份完整的中文《海豚》目錄,使砂華文學的基礎性研究跨前了一小步,這對後續研究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可謂功德無量。
其次是在龐雜材料的基礎上,能提綱挈領,準確地提出問題。其亮的論文指出了一個重要的訊息,即婆羅洲文化局的出版、鼓勵本土創作、銷售以及朝向馬來亞化(相對於婆羅洲化)的轉變是在冷戰從高漲至衰退期完成的,並由此構成六、七十年代冷戰時期婆羅洲的特殊文化景觀。撇開左翼政治不談,書報社的成立、新聞媒體與文藝作品思想內涵的左傾化等現象,與英美的冷戰戰略的關系,其亮都嘗試進行闡述與廓清,雖然論述略顯生澀。易言之,其亮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砂華文學史的契機。一般文學史論者談1963年以前的砂華文學(尤其是戰後至砂拉越與馬來亞、新加坡組成馬來亞聯邦)多從殖民主義與文學經典書寫的脈絡切入,殊不知其背後還有鮮為人知的冷戰因素。這方面的盲點輕易導致一些優秀的左翼作家、文化人被忽視(其中一位如南來文人伍禪),及其左翼文化生態早早地被人遺忘。今天我們談砂華文學,若只著眼於當下幾位當紅作者是遠遠不足的,筆者關心的是今人如何批判的繼承前人的經驗——如對問題的敏銳與社會感知——再結合「地方」,建立起砂華文學的主體屬性。謹以此文代序。
【編按】本文是作者為博特拉大學外文系中文專業碩士黃其亮的新書所寫的序文。
莊華興 | 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外文系中文組高級講師。 |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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