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The Straits Times/EPA/EFE)
馬來西亞順利進入一個政權和平更替的民主化進程後,當敵人被打倒以後,到底什麼東西被抽空了?沒有了敵人,就沒有了方向?馬華青年的政治情感如何回應轉型中的「新馬來西亞」?在反思民主價值、自由平等問題上,如何持以「祛魅與超越」的視野,以「差異而平等」為社會基石?有了首次政黨輪替的經驗以後,關於政治情感的淬煉,能否「超越選舉」,回到思考民主的價值與實踐的正當性,持續推進民主,檢視民主的迂迴曲折路徑等,這或是艱鉅又責無旁貸的長途。
【文/魏月萍】
八月份在上海金澤討論有關「東亞青年的精神狀況與情感政治」,可理解在走入「現代」以後,面對城市化、高消費社會以及勞動力價值不斷被挑戰的時代,東亞各地青年在不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脈絡中,面對各種精神困苦和生活挑戰。一方面出現厭世、貧困、喪失、憂鬱、疲乏等與自我相關的辭彙,一方面卻又帶著渴望與祈盼,企圖追求小確幸、文青生活等形態。在韓國,甚至出現「Hell朝鮮」的話語,暴露韓國青年的社會困境。
過去反思馬華社會的青年群體狀態,嘗試捕捉在政治與社會轉型過程中,青年對自我角色的思考、精神價值以及政治情感的態度。不少馬華「知識青年」長期摸索社會實踐方式,自覺長久籠罩在沉滯、挫敗與悶的氛圍,欲通過讀書會、知識論壇以及各不同的講座,尋找可超克疲軟社會的論述。因應而生的是不少青年知識空間的成立,例如「業餘者」、亞答屋84號圖書館、晴溪坊、共思社以及林連玉基金會開辦的民主學堂等。
「兩個十年」的青年運動世代
如今,在5月9日以後,馬來西亞迎接了第一次的政黨輪替,呼吸著「新馬來西亞」的新鮮空氣,是否也掃盡過去青年困窘與苦悶的心理感受?馬華青年在新舊政治交替之際,青年的自我角色與政治情感,究竟面對怎樣的衝擊?尤其是「馬哈迪因素」如何導致「社運青年」在抉擇與行動上的分道揚鑣;反馬和挺馬二元化的思考,也充斥在青年的討論當中。針對這一些現象,讓人不得不思考的是——在迎來政治新局,卻無法告別強人政治,而在政治與社會改革想像上,又出現尖銳的分歧和矛盾時,困躓在新舊政治的馬華青年,如何找到往前走的動力與熱情?
論及馬華青年的當代面貌,這二十年來,恐是與社會運動脫離不了關係,「社運青年」是在眾多青年面貌當中最為顯著的樣態。馬華青年社運的年代,須往前回溯至1998年的「烈火莫熄 」(Reformasi)運動。在馬華青年當中,以馬來西亞工藝大學的華裔學運青年最踴躍參與該運動,多年後自認為「烈火莫熄世代」。而自2007年起,以改革選舉制度、實行公平選舉為目標的「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簡稱淨選盟)成立,在接續的十年裡,發起了1.0至5.0總共五次大規模的「淨選盟大集會」(Bersih rally),在這十年受到該集會運動洗禮的年輕人,建構了「乾淨世代」(或曰 Bersih 世代)的身份認同。
因此從1998至2018年這二十年,可勾勒出清晰的馬華青年社會運動參與的發展軌跡,形塑了「烈火莫熄」以及「乾淨」兩個世代。尤其是後十年,受蓬勃發展且形式多元的社交媒體,以及臺港兩地青年運動的影響,馬華青年亦受到啟發與鼓舞,對政治民主化持更高的覺醒與期待。跨越二十年的兩個青年世代,已形塑出以「跨族群」為訴求的思想意識,以「公民」取代「族裔」的自我立場,以跨族群思想作為公民主體的內涵。可是跨族群實踐的思想基礎是什麼,仍是一個不斷實驗與探索的問題。但目前最大的考驗,恐是如何面對強人政治重返政壇的問題。
再見馬哈迪,青年情感的割裂
《民間評論》在2003年曾策劃有關「再見馬哈迪」的專題。「再見」本來具有雙關語,那一年馬哈迪退位,納吉繼位首相一職。在2004年初,政治學者邱武德(Khoo Boo Teik)於 2003 年出版的英文論著被翻譯出版,題為《超越馬哈迪:大馬政治及其不平之鳴》(Beyond Mahathir: Malaysian Politics and Its Discontents)。邱武德主要批評馬來執政黨巫統的「霸權統治」以及馬哈迪強人統治的政治遺產(例如在任期間實行的——公共政策依斯蘭化、亞洲價值觀、多媒體超級走廊的未來主義、數理英語化等)。當時大家懷著「馬哈迪時代」終結的心情,認為是檢視威權政治與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好時機,但歷史竟重新轉頭,在2018年5月9日的選舉,馬哈迪以九十二歲高齡重執首相之職。
雖然馬哈迪不再代表過去馬來執政黨巫統,而是以反對黨土著團結黨領袖,出任由多個政黨聯盟的希望聯盟政黨的領袖。在選舉之前,反對黨聯盟內部協商,決議勝選後將由馬哈迪擔任「過渡首相」後,馬華青年的想法開始出現分歧,明顯可分成三個不同的論述派別:一、大局論;二、反馬論;三、廢票論。類似「派別」的分劃,不是簡單以挺馬 vs 反馬意見為基準,可窺見的是,青年面對現實政治判斷時,究竟是選擇以維護民主價值為終極目標,抑或採取優先策略,冀贏得政權後,再通過新的政治體制產生制衡力量,因此可以接受馬哈迪「重返政壇」。後者普遍受到一般民眾的認同,認為所有的事項,都理應放到「換政府」議程之後。扼言之,這三種政治態度分別如下:
一、大局論:權宜不是妥協,只是靈活的手段,期望制度改革後再制衡強人。以瓦解盤根已久的霸權政治為優先。尤其是巫統已從「霸權政治」進一歩轉化為「貪腐政權」,有必要先打破這塊硬磚,找到突破缺口。也有政治學者拈出「共業」之說,把擺脫被巫統執政的宿命,視為大家須共同承擔的共業。
二、反馬論:這一派的馬華青年立場堅定,不接受「馬哈迪」重返政治,警惕馬哈迪在過去執政期間造成的政治破壞,例如破壞司法體系,收編媒體,打壓在野黨和民間團體,讓馬來西亞的民主空間急速萎縮等,以及替蠢蠢欲動的「馬哈迪主義」。這一批年輕人成立群議社(Agora society),關注政策改革,目的在於實現一個建基於進步價值如人權、社會公正和民主的新馬來西亞。
三、廢票論:持反馬哈迪立場,呼籲投廢票以示抗議。
在尋求改變熱情以及跨族群思想意識上,馬華青年群體有著共同的理念。但在價值捍衛與策略行動之間,各有偏重,以致在社交媒體上有不少的爭論。有趣的是,正因為抉擇的差異,在情感上傾向「大局論」的青年,可以容忍政黨政治的利益分配遊戲;持「反馬論」的青年,則意在連結不同公民團體和非政府組織,一方面試圖去魅化馬哈迪的崇高形象,一方面轉向政策改革訴求;廢票論在政治情感態度上與「反馬論」立場一致,但較以個人姿態發言。
(來源:Wall Street Journal/Ian Teh)
當敵人被打倒後,什麼東西被抽空了?
如今,馬來西亞順利進入一個政權和平更替的民主化進程後,以上不同傾向的青年,又呈現出怎樣的形態?選前的政治關注所透露的政治情感,在政黨輪替後是否有進一歩的轉化?例如如何落實文化多元主義,如何實行「公民可以差異而平等」(政治學者黃進發語)的理念?如何擺脫族群認同的泥沼?如何打開黑暗歷史的潘朵拉盒子?一個效法臺灣以詼諧方式播報時事新聞,由在籍青年經營的網路新聞臺,其中一位主持人曾透露該節目在大選前夕,大肆諷刺前首相納吉及馬華領袖,在臉書吸引了超過四萬名追蹤者,但他也說:「隨著國陣倒臺及選舉落幕,此節目陷入瓶頸,需要重新思考未來的制作方向。」
當舊政權被打倒,被視為「首號敵人」的前首相納吉和他夫人從政治舞臺退場後,新聞臺失去了議題敏感度,不知道換政府之後,觀眾想要看什麼。另也有青年透露,當巫統和納吉兩大敵人被打倒後,失去了反抗的目標,往後的重點應該放在哪裡。由此可追問的是:當敵人被打倒以後,到底什麼東西被抽空了?沒有了敵人,就沒有了方向?
馬華青年的政治情感如何回應轉型中的「新馬來西亞」?在反思民主價值、自由平等問題上,如何持以「祛魅與超越」的視野,以「差異而平等」為社會基石?有了首次政黨輪替的經驗以後,關於政治情感的淬煉,能否「超越選舉」,回到思考民主的價值與實踐的正當性,持續推進民主,檢視民主的迂迴曲折路徑等,這或是艱鉅又責無旁貸的長途。
魏月萍 |
馬來西亞蘇丹依德理斯教育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亞際書院(新馬)召集人、南島論壇發起人。研究闗懷為思想史、新馬歷史與文學。尤其關注文學公民、華文左翼文學與馬來馬共論述等議題。著有《君師道合:晚明儒者的三教合一論述》、合編《東南亞與東北亞儒學的建構與實踐》、《重返馬來亞:政治與歷史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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