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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是怎麼編成的?

(來源:馬華文學19

顯然馬華文學要越過「馬華文學獨特性」的龐大「陰影地帶」,跨過王德威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序文中點出的「『國家』的裂縫」,才能有「關心自己」或「自己關心」的空間——王德威所說的「想像的非共同體」。職是,在我看來,這本《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編成,除了秉持文學、文獻、文化的「三文主義」精神呈現一百年來的星馬華人文學風景與文化風貌之外,更大的意義,正是透過「距離外的觀望」,思索如何開始「關心自己」。


【文/張錦忠】

有人問我如何敘說熱帶雨林
彷彿我原本就該熟門熟路
我低頭尋思,卻只能努力回首
書中究竟如何描摹那片林木
如何在雨林之外,敘述隱晦的
生機,譬如除了荒徑,另有濕地
荒野、溪流、草地……
——李有成:〈暮秋讀《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有感〉

黃錦樹、高嘉謙與我合編的《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於二〇二二年十月初上市以來,頗引人矚目。這本集合六十六位作者之力、厚近六百頁的大書是怎麼編成的,高嘉謙的編後記多有詳述。高嘉謙是本書的「首腦」(mastermind)。這本類似「馬華文學指南(companion)」的書從發想到由時報文化公司出版,歷經八載的悠悠時光,沒有他的運籌帷幄,調度人脈資源,大概也會跟我們三人聊天時講過的其他計畫一樣,坐言而未起行,最後胎死腹中。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後記:暗淡藍點的馬華文學 〉,高嘉謙寫道:

張錦忠描述此書的單元設計像是星座圖般的敘述網絡。而我對馬華文學也有不同的天文學聯想。一九九〇年,人類飛行最遠的太空探測器航海家一號,從六十四億公里外回望太陽系行星,拍下了天文學的著名照片,地球就像是懸浮在陽光裏一粒塵埃,一個暗淡藍點。二〇二二年韋伯望遠鏡回傳宇宙深空照,透過紅外線觀測到宇宙歷史的光,照見了一百三十億年前恆星誕生的起點。馬華文學或許就像暗淡藍點,乍看渺小,卻在濾鏡下顯示出微弱亮點。如同微塵的地球是我們唯一的家園,馬華文學是目前僅見值得微觀細究,獨樹一幟的文學南方。讀本的努力,雖是距離外的觀望,但透過不同的觀測位置與分析工具,得以呈現文學與文化的繁複景觀。我們藉此映照出百餘年來離散或遷徙南方構成的華人社會,人與環境的動態耦合,文學與文化的軌跡也已是自成譜系或自足而觀。讀本展示的馬華文學視界,就在引領讀者識別方位,探幽取徑。

高嘉謙視馬華文學為銀河系裏的「一個暗淡藍點⋯⋯,乍看渺小,卻在濾鏡下顯示出微弱亮點」。這個天文學式的聯想與回望,對華文小文學的馬華文學而言,非常貼切。

(來源:光明日報

這個遙遠的回望,固然是空間的,卻也是時間的——馬華文學歷史的暗藍光點,或暗藍光點的源頭。「馬華文學史」的建構,自方修首開風氣之後,經苗秀、趙戎、楊松年等人賡續,迄今已超過一甲子,加上各家的大系與選集編纂工作成果,既保存了馬華文學文庫,也造就「馬華文學史學」的可能,或促成諸如「方修的文學史書寫」的學術探討。不過,方修的文學史書寫工程,在二十世紀八〇年代之後就已停擺,從那時起,到二〇二二年碧澄出版「編著」的《新編馬華文文學史1880—2020》,這中間的四十年,除了一些史料整理性質的文獻之外,具「書寫文學史」概念的馬華文學史書寫是相當貧乏的。

文學史書寫大體上處理的是一個文學場域的歷史分期、文學思潮、運動影響、典律建構、作家作品評述等課題。馬華文學的開端、分岔、屬性、邊界、文學系統位置、語系(語言系統,即langue的概念),書寫文學史的人的想像各有不同。很多年前,黃錦樹與我即辦過一個「重寫馬華文學史」研討會,邀請幾位學者從文學史論述的框架重探馬華文學史,會議在山城埔里舉辦,與會者少,會後也沒有多少迴響。後來我在小書《馬來西亞華語語系文學》中用一個描述性的、多個星散的「無為共同體」或群集的方式來勘繪馬華文學場域發生的事件與生產的文本,例如在「有國無籍的華語語系文學」底下略論十三組文學表現的個案,並在書末附了必讀書目與事紀年表,這樣讀者可以像拼圖般自行拼出一張文學地圖,尋找某個文學現象或文本在時間軸線發生的位置,就像在星圖尋找獅子座的方位一樣。那些各自星散的文學群集案例,我稱之為「星群」。

編纂撰寫讀本即建構文學史。三位編者在八年前開始構思《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時,就從歷時的角度出發,將論述開端設於十九世紀傳教士東來,順著時間的發展,然後藉由共時的議題橫貫,以眾多小敘事(一百一十六篇)編織百年文學風貌。所以,整本書分為十二個單元(我們所想到的十二個單元)或十二個「大敘事」,每一單元底下各有七、八篇至十來篇小論文或「小敘事」。各個單元或各篇敘事的排列順序未必依時間先後或事件階層呈現,大敘事、小敘事間的關係或強或弱。換句話說,除了總已是帝國主義及傳教士東來與華工下南洋的原初場景之外,我們所依循的,其實是一種星散的邏輯。讀本沒有索引,但書末有「馬華文學大事記」,既離散家國宏大敘事,又歸返星宿軌跡運動。

這當然也是一種「文學史方法論」。

(來源:離散/現代性文化研究室

黃錦樹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緒論二:南方〉指出, 馬華文學百年寫作者何止千人,文庫累積作品也不在少數,但長期以來,馬華文學「太過關心社會、政治,沒甚麼時間關心自己」。誠然,從《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十二個單元看來,這些「大敘事」多半還是以社會、政治為座標,所勾勒出來的文本也多是作者關注「歷史、家國與認同」那無從除魅的幽靈的產物,就算抒情,也是「在馬哈迪時代抒情」——那是充滿時差的「霧鎖南洋」與「種族分化」的時代,不是「在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時代」可能還沒有到來。

黃錦樹所提出的,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自我)觀察。馬華文學的「自身」是甚麼?那是我們一再思考的「馬華文學主體性」嗎?曾經喊得響徹雲霄的「馬華文學獨特性」其實是「延安文藝講話」的鏡像。顯然馬華文學要越過「馬華文學獨特性」的龐大「陰影地帶」,跨過王德威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序文中點出的「『國家』的裂縫」,才能有「關心自己」或「自己關心」的空間——王德威所說的「想像的非共同體」。職是,在我看來,這本《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編成,除了秉持文學、文獻、文化的「三文主義」精神呈現一百年來的星馬華人文學風景與文化風貌之外,更大的意義,正是透過「距離外的觀望」,思索如何開始「關心自己」。

※作者按:張錦忠、黃錦樹、高嘉謙(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 [台北:時報文化,2022]。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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