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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再冷戰的年代:再談《蕉風》、美援與史料問題

(來源:西灣評論

《冷戰、本土化與現代性:〈蕉風〉研究論文集》的內容由論述獨立前後的刊物編輯路線及其受冷戰影響的文藝體制、涉及方天、白垚、黃崖、陳瑞獻四位不同時期重要編者的篇章、臺灣與馬華文學關係及其他(包括復刊後的新《蕉風》)的結構組成,大體上呈現了不同時期的《蕉風》面貌,或多或少提供了前文所言「幾個史料問題」的答案,也承續了林春美那本書所展開的議題。


【文/張錦忠】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蕉風》創刊於新加坡,彼時馬來亞仍未獨立,新加坡還是海峽殖民地。《蕉風》創刊主編方天一方面鼓吹「純馬來亞化」的文藝編輯策略,一方面自己身體力行,實踐寫實主義的書寫計畫(短篇小說、民間傳說采風),於是「純馬來亞化」就是直面南洋的環境、風土、社會、人物,體現其中的地方感性。日後方天北返香江,再離散北半球加拿大。在方天離開時,《蕉風》還是「半月刊」,之後由姚拓、彭子敦、白垚分工執掌編務,到了一九六〇年,契可夫的景仰者黃思騁南來,成為《蕉風》的編者,一年後由另一位南來小說家黃崖接手。那時《蕉風》改為「月刊」已有兩年之久,月刊的《蕉風》一直持續到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人力及財力實在無法支撐下去了,才從一九九〇年一月的第四三四期開始改為雙月刊(編者為許友彬,執行編務的伍梅彩[韻兒]編至該期後去職)。雙月刊於一九九九年一月,第四八八期出版後停刊。

上文的敘述其實涉及幾個史料問題:(一)《蕉風》為何創刊,主編為何是方天?他何時抵星?後何時離開《蕉風》,乃至香港以及友聯。(二)黃思騁編《虎報》,是在編《蕉風》同時嗎?他何時南來?後何時或為何到中化中學任教,何時返港?(三)黃崖何時接編《蕉風》?後來編至哪一期?何以離開友聯另創《星報》週刊?(四)在方天、黃思騁、黃崖之間的「零碎時間」或「間隔時間」,「補位」的姚拓、彭子敦、白垚的角色與工作是甚麼?

這些問題看似瑣碎,但絕非無關緊要,也可歸納為《蕉風》研究問題的一部分。研究《蕉風》,關注、議題、面向與方法論眾多,當然不是只有史料問題;晚近的討論即多涉及編者任期與友聯美援。編者任期關涉刊物的分期研究。分期或斷代,如果以某編者主編或執編的起訖時間來定奪,那麼上述問題就很重要了。就算是以年代為準,每個時期都會有編者跨年代的情形,所以首先要弄清楚編者的起訖時間。問題是那一代的友聯人或非友聯人多已作古,早期的編輯史的考證已十分困難,確認誰編到哪一期並非易事。

《蕉風》如何分期或編者及其任期考證需要思索的問題不少。例如,從創刊號到第四八八期,從方天到林春美,《蕉風》編輯有哪些人,各人從何時編到何時,負責工作為何?黃崖一編就近十年,見證馬來西亞成立與星馬分家。那時《蕉風》已搬到吉隆坡,原來的編委已沒在運作。黃崖自己也是詩人,大概不需白垚當詩版編輯。黃崖執掌編務期間刊登不少港臺作家作品,《蕉風》儼然是東南亞華語圈(Sinophone sphere)的現代文學中心,可見不同編者當家,刊物的格局與視野也有所不同。因此,確認某時期編者是誰、其編輯方針為何、編到何時都是重要問題。

▲前排左三為燕歸來博士。右一為已故《學報》及《蕉風》編輯周喚,後排左五劉哥(白垚),照片時約一九六〇年,照片是友聯導師和早期學友,其中八人已作古。(來源:星洲網

《蕉風》研究的另一個熱門問題是美援問題。廣義的美援是進行式,特別是軍事美援,依然在世界各地發生。但對冷戰的回顧、反思所談多為「美援文化」(或文化美援)。論者多對在冷戰的年代,文化美援透過甚麼管道或方式進行感到興趣。《蕉風》與美援的關係,當然可以有許多聯想;對我來說,跟《蕉風》較為相關的是,友聯機構的美援經費裏頭,花多少在《蕉風》的業務與人事支出,從何時開始,到何時結束。《蕉風》創刊之後,美援的說法就已繪聲繪影,然而在《蕉風》創刊的一九五五年,離二戰結束冷戰開打也不過十年,歐美民主陣營與蘇中共產陣營意識型態之爭如火如荼,局部熱戰也在進行,思想戰爭、諜戰更不在話下,海外活動當然需要美元盧布。馬華左派陣營指控《蕉風》拿美援反而更像國共內戰的延長賽(誠如黃錦樹所說:「『國共之爭』即便在中共建國之後,也還在殖民地星馬延續著,激烈的爭奪著文化主導權。」)冷戰更多時候打的是代理人的戰爭,所以有亞洲基金會援助在地民間單位的各種計畫,用以圍堵馬列主義的散播。在這種背景之下,臺灣的反共文化產業、香港非國非共的第三勢力,接受美國政府非政府組織經費援助,以資維持營運活動,正是東西冷戰結構的一環,其中包括臺灣的僑教政策。至於亞洲基金會等非政府組織的經費來源(中情局或其他),恐怕不是這些受援單位所能知曉的。

過去《蕉風》的重要關鍵人物,方天沒有留下回憶文字、黃崖離開友聯後曾惡言相向,但也未見美援說明,姚拓的自傳避而不談、白垚的自傳體文本亦未多言,陳思明的回憶錄沒有在他生前整理完成,都是憾事。七〇、八〇年代擔任《蕉風》編者的人(包括陳瑞獻、李有成、周喚、川谷、悄凌、梅淑貞、紫一思、伍梅彩、許友彬與我)對美援傳聞當然不會沒有耳聞,但與工作並無直接關係,也未曾對工作造成干擾。如果我們的文學理念、品味或編刊物的風格,跟歐美當道的文學藝術思潮一致,那也是我們的文學養成所致,而不是配合我們的僱主(友聯機構)或美援贊助機構的指令行事。以民主或自由、平等、博愛為普世價值也是五四以來許多人的想法。當年姚拓對美援傳聞閃爍其詞,或白垚沒有直接回應,自有他們的理由,雖然讀他們的自傳文最希望看到裏頭有個說法,但他們的「不說」或「不能說」,其實也是一種「說」。

▲林離收藏的《學生周報》封面。(來源:「學生周報」臉書

但是對我而言,歷史的事實不該也無法迴避,歷史記憶更毋需壓抑。《蕉風》的美援問題當然也是史料問題。今天我們理應藉助各種解密的檔案文件或口述歷史,回到歷史「現場」,呈現戰後馬華文學的冷戰文化面向,同時也理解文化美援在香港或星馬「綠背文化」的功效與侷限,包括「冷戰現代主義」(即論者如班海瑟[Greg Barnhisel]所謂的Cold War Modernism)。並且進一步思考其他問題,例如,在友聯接受美援的年代,《蕉風》及其編者做了甚麼,美援友聯到何時結束,結束之後,友聯如何因應文學刊物營運經費困境等等。又例如,如果星馬友聯的美援在七〇年代初或更早停止,我們也可以推論,友聯旗下的《學生周報》在當時停刊, 除了大環境(五一三事件之後臨來的土著主義時代)之外,或跟美援終止不無關係。不過,由於讀者的不捨,在精簡人力之後,《學生周報》以改為月刊的方式復刊(是為《學〔生周〕報月刊》;七〇年代中更脫離友聯母體獨立營運,姚拓、白垚雖是股東,但學報月刊社並非友聯底下的imprint)。《蕉風》在七〇年代,基本上就是每期一千本上下的印量,基本訂戶兩三百人的規模,即使後來(八〇年代中葉),還是訂戶兩百人上下,印量八百到一千之間。說《蕉風》彼時每期銷量一千五百本是以印量為銷量的說法。《蕉風》的人力方面,「編輯部」經常是「半人」或「無人」編輯「部」。「半人」是指《蕉風》編輯經常是由《學生周報》編者兼任,有時候是「老蕉風」當義務編輯,故是「無人編輯部」。換句話說,從沒有美援的七〇年代到停刊的九〇年代,友聯的確也支持了這份刊物長達二十年之久。之間當然不是沒有人力經費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友聯的董事提議停刊《蕉風》,但姚拓、白垚或陳思明總將停刊動議擋下。這份沒有盈利的刊物能支撐到友聯歇業,也不容易了。

因此,在這個「再冷戰」的時代研究《蕉風》,勢必要從不同角度來看美援與友聯的歷史檔案、重探各種歷史材料、勘繪各時期的刊物主調、再脈絡化析讀重要作家作品、《蕉風》在馬華文學場域中的位置,以及與境內國外其他文學系統的互動。舊《蕉風》從創刊到停刊,共出版了四百八十八期,歷時四十四年,然而停刊十七年後,才有二〇一六年八月第一場以之為主題的研討會「文學、傳播與影響:《蕉風》與馬華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國際學術研討會,恐怕資料取得、查證不易也是原因,當然也跟馬華學界的評論與研究能量不夠強大脫離不了干係。如果不是撰寫學位論文,有興趣以那四十四年的《蕉風》為研究對象的人恐怕不多,這也解釋了這本《冷戰、本土化與現代性:〈蕉風〉研究論文集》裏頭賀淑芳、郭馨蔚論文的產出脈絡;她們研究《蕉風》的博碩論分別來自星、臺大學,而非馬來西亞的大學中文系。

(來源:Popular Online/作者提供)

林春美的《〈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臺北:時報文化出版/浮羅人文書系,2021)可以說是第一本《蕉風》研究專書。書中篇章回應了上述美援問題,也分論創刊後的純馬來亞化、六〇年代的馬華文學第一波現代主義浪潮,並收入探討《蕉風》編者與重要作家的專論。作為第二本《蕉風》研究專書,《冷戰、本土化與現代性:〈蕉風〉研究論文集》的內容由論述獨立前後的刊物編輯路線及其受冷戰影響的文藝體制、涉及方天、白垚、黃崖、陳瑞獻四位不同時期重要編者的篇章、臺灣與馬華文學關係及其他(包括復刊後的新《蕉風》)的結構組成,大體上呈現了不同時期的《蕉風》面貌,或多或少提供了前文所言「幾個史料問題」的答案,也承續了林春美那本書所展開的議題。

※作者按:本文大部分內容為《冷戰、本土化與現代性:〈蕉風〉研究論文集》 [吉隆坡:三三出版社,2022]編後記。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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