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大學學院陳六史圖書館的「李錦忠馬華文學史料館」。(來源:星洲日報)
李錦宗素有「馬華文學史料第一人」的美名,長年埋首故紙堆中,蒐集馬華文學相關材料、加以分門別類、撰寫成專文,在各報元旦特刊或副刊發表。張木欽說李錦宗家「舊報紙就堆在樓梯口,一直堆到樓上」,一點也不誇張。他過世後,太太林玉容還是不敢「將舊報紙燒掉」,而將他畢生藏書、雜誌與剪報等文獻資料整理後,捐予新紀元大學學院,在陳六使圖書館設立「李錦宗馬華文學史料館」,供馬華文學讀者與研究者使用。
【文/張錦忠】
李錦宗在二〇一七年六月辭世,《南洋商報》商餘版刊出紀念專輯,其中有「牛筋學士」張木欽的〈印象李錦宗〉,文短,僅三百餘言,卻提到了幾件馬華文壇要緊的「小事」:一、李錦宗家裡舊報紙堆積如山,從樓梯口到樓上(「他說:『要等退休後慢慢整理。』」);二、華文報新年元旦特刊專載論述長文,其中一版為馬華文學年度表現盤點清單(這版「必然保留給李錦宗」);三、張木欽寫道:「報紙的文藝版讀者屬於小眾,卻没料到有那么多爭論,譬如說派系把持版面,互相揄揚,排斥異己等等。」於是他邀集文友七人座談,談談如何「更公平把文藝版搞好」。
▲右起:晴川、陳雪風、張錦忠、梅淑貞、李錦宗、沙禽、張景雲。(來源:南洋商報)
〈印象李錦宗〉隨文附刊當日諸人小聚照片一幀(上圖)。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那年夏天我大學畢業返馬,重執《蕉風》編務,也應同鄉之邀與會(想係悄凌推薦)。李錦宗與我也在七人之列(七人裡頭竟有四個潮州人)。那是我第二次見到李錦宗,之前忘了是在姚拓的辦公室還是在大人餐廳見過面。姚生經常提起李錦宗。姚生提到他時,我常搞不清他講的是「錦宗」還是「錦忠」。一九六〇年代初,「少年李錦宗」就參加過文藝營了,後來他從舊吧生路的快樂花園搬到八打靈時李宅似乎鄰近姚生住所 。
說是「小事」,是因為相較於國家政經大事,這三件事當然只能算花邊瑣事,但對馬華文學史來說,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大事」:這三件事都涉及馬華文學史料。李錦宗素有「馬華文學史料第一人」的美名,長年埋首故紙堆中,蒐集馬華文學相關材料、加以分門別類、撰寫成專文,在各報元旦特刊或副刊發表。這是前兩項。張木欽筆下第三點如煙的往事,卻是戰後至八〇年代之間的馬華文壇怪狀態,多少反映在李錦宗之前的報章新年特刊年度文學報表上。在我懂得看書閱報的少年時期,接觸的不外是《學生周報》、《蕉風》、《南洋商報》、《星洲日報》、《新明日報》這些報刊。我的文藝口味多少受到《學生周報》與《蕉風》的影響,但也是旗幟鮮明的報紙的文藝副刊的讀者。在冷戰的年代,壁壘分明是常態,「刊物是編輯人的身影」這句《學生周報》編者周喚常引用的老話自有它的道理。但是報紙的文壇一年回顧裡頭,絕少提到我所閱讀的《學生周報》、《蕉風》以及蕉風社出版的叢書,彷彿這一報一刊並不存在。這當然是張木欽所說的排斥異己心態作祟。還好,到了七〇年代中葉以後,這項為馬華文學存史的工作大都由李錦宗擔任,報導與點評就相當客觀持平。
▲李錦宗及其著作。(來源:星洲日報)
七人座談不久後,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日,張景雲編的「文會」版在《南洋商報》星期天的週刊創刊。翻開李錦宗的史料集《八〇年代的馬華文壇》,他在〈一九八五年的馬華文壇〉篇即寫道:「這個新闢的文藝版,⋯⋯水平更高,專刊文學理論、批評、譯介、資料與短評,不過,這個副刊目前似乎缺乏資料與短評的文章,長文連載稍嫌過多」。誠為相當中肯的評語。後人在《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停刊後,回想《南洋商報》歷年辦過的文藝副刊及其對馬華文學的貢獻,難免要提到張景雲編的「文會」版,但總有人以為是「文薈」版。其實查一下李錦宗的書就知道了。是「文會」不是「文薈」;「文薈」是很多年後才創辦的《東方日報》的副刊名稱。
後來我就離開馬來西亞了。一九九七年八月,我返馬參加大馬華文作協與馬大中文系畢業生協會合辦的「馬華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的現狀與前景」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會場遇見李錦宗,他送了我《馬華文學縱談》(雪隆潮州會館,1994)與《八〇年代的馬華文壇》(彩虹出版公司,1996)留念。這些年來,我在書寫馬華文學的相關論文時,難免要查證我的七〇、八〇年代馬華文學記憶,就會翻閱這兩本書,看看自己有沒有記錯。時代早已走到網路世紀了,上Google或維基百科搜尋或瀏覽相關資料當然省時便捷,但是, 網路資料常常以訛傳訛,並不可靠,需要進很多步核對,往往更為費時,並沒有這兩本李著好用。這兩本書不厚,加起來也不過四百多頁,內容除了一九六九年星馬文壇動態、創刊以來十年的《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版、《教與學月刊》十年、大馬潮籍作家的概述、 八〇年代每一年的文壇動態之外,還有一篇近五十頁的〈馬華文學簡史〉(那也是一本小書了)。
李錦宗自己在《馬華文學縱談》後記說〈馬華文學簡史〉只是大綱,原為馬聯的《文學讀本》而寫,期許日後可以發展為專書。其實,早在一九八〇年代,李錦宗就整理了〈戰後馬華文學的發展〉,後來收入林水檺與駱靜山編的《馬來西亞華人史》(馬來西亞留臺聯總,1984),為其中一章。多年以來,我們所採用的馬華文學史,一直都是方修的《馬華新文學史稿》(1962)、《馬華新文學簡史》(1974)、《戰後馬華文學史初稿》(1978)、《新馬華文新文學六十年》(2006)以及楊松年的《新馬華文現代文學初編》(2000),作家小傳則依賴馬崙的《新馬文壇人物掃描(1825-1990)》(1991)。比較完整的書目也依然是吳天才那本一九七五年出版的《馬華文藝作品分類目錄(1934-1975)》,出版迄今四十七年了。許多年過去了,馬華文學工具書、參考書、文學史這類的資源還是不算多。我們需要有人重寫馬華文學史,也需要有人書寫更當代的馬華文學史。可惜李錦宗希望可以發展成書的〈馬華文學簡史〉,就算獨立印成冊,也只是本小專書(monograph)。不管是簡史或繁史,一本馬華文學史需要的是更大的篇幅與更宏觀的結構。如果李錦宗還健在,他當然寫得出來,而且恐怕放眼當今馬華文壇,也只有他寫得出來,因為他收集的資料最多。不過,他倒是寫了《馬華文壇作家與著作》(2017)。於是,想知道馬華作家生平的人,除了馬崙的《新馬文壇人物掃描(1825-1990)》,多了一本可以查詢的書。當然,李錦宗也是最有資格續編《馬華文藝作品分類目錄》(1976-2016)的人。
許多年前馬崙出版《新馬文人集影(1815-2010)》,我寫了篇短文〈馬華文學史料〉,提到整理與保存文學史料之不易,而且大多還是靠馬崙與李錦宗這樣的「個體戶」。他們都花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收集資料,個人的生活條件並沒有改善太多,馬崙經歷過舊宅漏水、報紙被白蟻蛀蝕的困境,後來將部分藏書出售,也算處理得宜。張木欽說李錦宗家「舊報紙就堆在樓梯口,一直堆到樓上」,一點也不誇張。李錦宗過世後,太太林玉容還是不敢「將舊報紙燒掉」,而將他畢生藏書、雜誌與剪報等文獻資料整理後,捐予新紀元大學學院,在陳六使圖書館設立「李錦宗馬華文學史料館」,供馬華文學讀者與研究者使用。陳六使圖書館除了李錦宗馬華文史館,還有方修文庫、李業霖書庫、楊進發書庫、南洋大學史料中心,館方對保存南洋華人文史的重視與用心,值得喝采。
二〇一九年一月杪,黃錦樹、高嘉謙與我有吉隆坡之行,我們連續幾天前往新紀元校園,除了追尋許多年前在那裡與伍燕翎合辦馬華文學理論營的美好記憶之外,主要還是拜訪陳六使圖書館。我在李錦宗馬華文史館看到李錦宗的許多藏書,也看到不少悄凌、周喚執編時期的《學生周報》。李錦宗不僅保存了史料,也保存了我青春歲月的文學記憶,那是「遠方黃金沙灘一筆不朽的珠寶」(波赫士詩句)。如今他已在另一個遠方的黃金沙灘了。
張錦忠 |
馬來亞獨立前一年生於彭亨關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高雄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目前研究議題多涉及離散論述與華語語系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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