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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祥/馬來政治的癥結

(來源:Khaleej Times/AFP

馬來穆斯林政治的癥結,追根究底,源自思想觀念,以及多元社會互動中,族群宗教情意結扭曲價值觀的問題,絕非誰誰誰下臺退位,或誰誰誰西渡領導,就能迎刃而解、一勞永逸的。進一步談下去,我們欠缺站在全民高度的批判性馬來媒體,可以更謹慎、敏感、平衡地處理「身份認同」政治爭議,為社會提供思想養分,讓朝野之角力,除了策略,也談理念、格局。Timah引發爭議後,我們可從社媒貼文窺探,立場相對溫和中庸的非政府組織對禁酒的態度乃傾向「樂見其成」,有者甚至忍不住諷刺伊黨,殊不知此舉或將整體社會推向更狹隘的死角。


【文/林宏祥】

先談當前幾個政治現實:

一、希盟若要贏得第十五屆全國大選,策略上需要重燃非馬來選民激情,並在巫統和國盟(伊斯蘭黨與土團黨)決裂的前提下,才有望複製第十四屆大選模式,靠約三分一馬來選民支持低空飛過。然而,希盟若要持久且有效執政(至少完成一屆任期),則需要過半馬來選票,否則其「正當性」必遭馬來穆斯林社會質疑,落實爭議政策時就欠缺底氣,無法大刀闊斧施展新政。

舉個例子:前陣子,一名穆斯林聯合會(ISMA,穆聯會)地方領袖恫言以攝像頭錄下穆斯林店員售賣啤酒的畫面,並向警方舉報,成功在連鎖超市現場阻止了這單買賣。此君爾後在社交媒體分享自己的經驗,獲得數以萬計的互動與分享,褒勝於貶,網民甚至留言:我們的社會極需像他這樣的人。

有者或要歸咎,伊黨參與的政權助長此歪風,營造越趨保守的社會氛圍。只是,倘若此事發生在希盟執政期間,試問,希盟政府會如何處理?對付擅自恐嚇店員的穆聯會領袖,殺雞儆猴?修改雪州伊斯蘭法,允許穆斯林賣酒(給非穆斯林);抑或修改條例,禁止超市讓穆斯林店員售酒,或者直接禁超市售酒?還是希盟領袖會裝聾作啞,讓子彈飛?可以想象,不管是哪一個選項,希盟都無從招架排山倒海而來的輿論攻勢——應聲倒地,是難免的結局。

說白了,若希盟僅以三成左右馬來選票執政,2018年5月9日以後二十二個月所發生的事故,幾乎鐵定重演。若出手制止穆聯會領袖,「伊斯蘭受威脅」、「行動黨/華人主導希盟政權」、「馬來人地位動搖」等指控,又可以拿出來循環使用;反過來,若是確立了「穆斯林不能售酒」,或「超市禁售酒精飲品」先例,「靜靜」、「九五趴」等嘲諷,又會在華社吹水站粉墨登場,坐看哪個火箭服務中心再遭蛋洗一次。

(來源:MalaysiaNow

希盟在馬來社會接受度挫跌

二、希盟的馬來人/穆斯林支持率插水,乃不爭之事實,短期內恐怕都無從扭轉此劣勢。「喜來登奪權」後,馬來西亞歷經「新冠病毒疫情」洗劫,慕尤丁政府抗疫表現不及格,一度為「失能政府」(Kerajaan Gagal)標簽所困,掌權十七個月後狼狽下臺。出乎意料的是,土團黨卻能在馬六甲州選時以「Abah」(慕尤丁任相時自封的昵稱)肖像逆風而立,越過希盟成為馬來選民的次選,而非如學者評論人早前預測的「泡沫化」。伊黨領袖在鎖國期間屢屢犯規,甚至在民間自發「舉白旗運動」時反勸穆斯林「托手向阿拉祈禱就好」,在網上慘遭討伐咒罵。惟在甲州選舉中,與土團黨結盟的伊黨雖沒拿下任何議席,卻不見流失基本盤的跡象。

希盟在馬來人穆斯林社會接受度,何以如此之低?過去,巫統走馬來民族主義路線,伊黨高舉伊斯蘭價值,而公正黨在二十世紀末創立時,試圖在種族與宗教之外,劈開第三條道路,以民主、公正、人權價值感召群眾,訴諸於反貪腐、反朋黨、反裙帶。惟公正黨創黨二十二年以來,在不同歷史階段,透過結盟方式,分別吸納來自伊黨與土團黨的馬來人支持。「喜來登奪權」後,這是公正黨首度單獨測試本身在馬來社會的支持率。同情的理解,不以種族宗教情意結建立支持基礎、催谷選票,確是艱難的開荒工程;然而,這些年來,公正黨長期深陷派系惡鬥、疏於經營基層,亦成了該黨的致命傷。丟失聯邦政權後,公正黨在論述上從了無新意到迷失方向,一名議員甚至將「喝Timah威士忌」比喻為「喝女人」(指Timah乃先知穆罕默德女兒Fatimah簡稱),自我演繹了一個讓人笑不出的笑話。

行動黨強勢的咄咄逼人,亦讓巫統、伊黨與土團黨逮住機會,趁勢放大,以削弱希盟的馬來人支持率。這個以非馬來穆斯林為主的政黨,一來必須站穩「捍衛世俗體制」立場,為弱勢族群伸張正義,不辜負支持者對自己的期待;二來,相較於盟友,行動黨執行力最強且效率最高,是希盟選票、議席實力的主要支柱。然而,政敵以粗糙論述邏輯,讓行動黨深陷兩難——行動黨越是捍衛少數族群權益,就越被描繪成挑戰多數族群地位;越是強悍,則越是反襯其盟友的弱劣。

「多元政黨」的原罪本已削弱公正黨在馬來穆斯林社會的「正當性」,外加「行動黨」因素,情況就更不堪了。至於誠信黨,打從2015年創黨至今一直無法擺脫「行動黨傀儡」的標簽,面對伊黨火力全開的圍剿,寸步難行。

再者,土團黨的出現,讓不滿巫統貪腐卻擔憂華人奪權,或至少傾向民族主義的馬來人,找到了新的出口,形成追求世俗投巫統、向往伊斯蘭化選伊黨、反對貪腐保土團黨的多元取向。馬來穆斯林政治的主要三股勢力可以既競爭又合作,把行動黨/希盟排除在外的情況下,相互制衡,相愛相殺。

三、在這樣的情境里,「在野黨應當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句老話,是否還合時宜?希盟要跟誰團結、團結之後要做什麽,恐怕都沒個譜,只能呢呢喃喃一些空虛的口號。舉個例子:若跟土團黨合作,兩者要如何說服對方支持者,接受自己在華教課題的立場?這還未包括處理土團黨領袖在「喜來登奪權」行動中轉舵所引起的政治倫理、公信力之爭議。同理,若跟伊黨合作,雙方如何向彼此支持者交代賭博、飲酒等課題上的共同立場?

有者主張考慮跟巫統合作,以擋住近來伊斯蘭保守化趨勢,惟未回答如何處置盜賊領袖的問題。理想可以豐滿到建議只跟「巫統改革派」合作,骨感的現實是:巫統改革派要跟希盟合作嗎?跟希盟合作後,他們還是物以稀為貴的「改革派」嗎?

(來源:NSTP/Asyraf Hamzah

堅持認同政治抑或妥協合作

延伸下來,粗略分析,擺在希盟眼前的選項有二:

一、在「資源分配/經濟政策」、「體制改革」與「身份認同」政治(宗教、族群、教育、語言、文化等)三大場域上,都選擇堅持原則,不妥協、不退讓,即便為此流失大量馬來人穆斯林選票,因而淪為相對單元,甚至逐漸式微的在野勢力,也在所不惜,抱著堅持理想終能感召群眾的精神,繼續乘風破浪;

二、圈定戰場,專注解決重點問題。若認定馬來西亞當下最尖銳的矛盾乃貪污腐敗,則在身份認同政治區域上多一點妥協,以「反貪腐」共識集結力量,給它致命一擊。若認定當下「保守的伊斯蘭化趨勢」最棘手,則結合所有傾向世俗體制、生活方式的勢力,阻攔宗教進一步的介入。

具體而言,若未來幾年的主軸是對付盜賊領袖、建立廉正肅貪機制,則在某個程度上,必須擱置或淡化承認統考文憑、獨中撥款等訴求,否則爭議燎原後滅不了火,激化彼此矛盾,又再一拍而散,反而無法將打擊盜賊進行到底。而倘若希盟斷定「阻攔保守伊斯蘭勢力」是當務之急,則被逼要結合巫統力量。但希盟必須做好準備,肅貪努力恐怕障礙重重,盜賊領袖必挾持議席當籌碼,與各方博弈周旋,為自己制造最有利的條件。

當然,政治無法如此非黑即白,考量的因素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包括治理能力、施政效率等,還有政策上的分歧。一個政權不可能在五年任期內只處理貪腐問題,而對其他課題視而不見。然而,一些希盟領袖的問題是,完全迴避「身份認同政治場域上的差異鴻溝」,不敢承認短期內馬來選票衝不破三分一的困局,拒絕正視「馬來人穆斯林社會已將『行動黨』上升到主要矛盾等級來處理」的現實,空談一些「在野黨只要團結就能重奪政權,改革就會有希望」的承諾。希盟領袖沒有誠實反映現實狀況,結局只有兩個:要嘛選民不信,報以懷疑與不屑;要嘛選民信了,然後對希盟抱懷不切實際的期待,以致希盟若不小心執政,就會因為貨不對辦,再遭暴走的支持者唾棄。

(來源:Today Online

攸關多元社會思想觀念建設

最後,馬來穆斯林政治的癥結,追根究底,源自思想觀念,以及多元社會互動中,族群宗教情意結扭曲價值觀的問題,絕非誰誰誰下臺退位,或誰誰誰西渡領導,就能迎刃而解、一勞永逸的。

這一點,從「Timah威士忌」爭議可窺一斑。見縫插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多年來馬來朝野政治中屢試不爽的策略。誠信黨與公正黨領袖和支持者於是以伊黨在野時疾呼禁酒的標竿,要求執政聯邦後的伊黨,為本身二十二個月執政期間所受的屈辱,痛快複仇。反正Timah爭議結果如何,對大多數不喝酒的穆斯林影響不大。於是在此過程中,他們並沒意識到非穆斯林對自身生活文化權益受侵蝕的不安,繼續惡搞或施壓伊黨。

進一步談下去,我們欠缺站在全民高度的批判性馬來媒體,可以更謹慎、敏感、平衡地處理「身份認同」政治爭議,為社會提供思想養分,讓朝野之角力,除了策略,也談理念、格局。放眼看去,誰在主導象征知識水平最高的學術界、什麽聲音是主流、什麽意見遭排擠,就能略知馬來西亞能去到哪里。Timah引發爭議後,我們可從社媒貼文窺探,立場相對溫和中庸的非政府組織如伊斯蘭友好協會(IKRAM)與馬來西亞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其領袖與成員對禁酒的態度乃傾向「樂見其成」,有者甚至忍不住諷刺伊黨,殊不知此舉或將整體社會推向更狹隘的死角。

在這樣的輿論風向中逆向飛行,同時背負衝擊原有觀念,又要爭取可觀選票使命,難度不低於「公開表態支持香港民主卻要爭取過半本地華裔選票」。惟華社恐怕對馬來穆斯林政治深水中的暗流與旋渦興致缺缺,他們滿足於追看誰被夾頭的直播,把政治簡化成捧一個英雄打一個狗熊的脫口秀,然後再把一整年發生的事,簡化成一個漢字,就可以新年快樂了。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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