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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關於《蕉風》研究、美援與文化冷戰

(來源:大將書行REXKL臉書)

《蕉風》不是友聯的機關報,而是開放自由投稿的文藝園地,一刊一報所發佈的文藝創作,作者的文本之所以見於此刊此報,當然不純屬偶然,自有其歷史邏輯。作為文學論述的《蕉風》研究,重點或宜擺在作者的文學表現、作品詮釋、文學運動以及刊物接受史,林春美的《〈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除了做到正面回應友聯與美援的議題之外,也提供了讀者對《蕉風》這份馬華文學重要刊物的脈絡化閱讀法。


【文/張錦忠】

《蕉風》在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日創刊,為半月刊,主編是由香港下南洋的方天(張海威),後來在不同時期改為月刊與雙月刊。一九九九年二月,因友聯文化機構擬結束營運而停刊,總共出版了四百八十八期,算是馬華文學雜誌的長青樹了。二〇〇二年十二月,《蕉風》在南馬的柔佛士古來鎮「復刊」,出版單位為彼時的南方學院馬華文學館,已跟刊物原創辦者沒有關係了。復刊後的《蕉風》為半年刊,迄今共出了二十二期,最新一期是去年底出刊的第514期。

「舊《蕉風》」在一九九九年二月停刊,當年的執行編輯為林春美。她從第482期編到第488 期,共編了七期,剛好一年,執編期間,她的正職其實是新聞主播。卸任編職二十二年後,林春美出版《〈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臺北:時報文化出版/浮羅人文書系,2021)一書,彙整相關論文成書,這時她已在大學任教多年了。

(來源:Popular Online

論者常說《蕉風》印行四十餘載,見證星馬立邦建國,歷經各任編者、幾度改革,影響深遠,馬華寫作人出身《蕉風》者更不知凡幾,然而「舊《蕉風》」停刊十七年後,才有二〇一六年八月,由臺灣的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拉曼大學中華研究中心、與馬來西亞留臺聯總合辦的「文學、傳播與影響:《蕉風》與馬華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國際學術研討會。研討會的主催者為李樹枝,任教於拉曼大學,跟《蕉風》關係並不算深,誠屬有心人。研討會為期兩天,與會者發表論文多篇,其中若干位發表者的會議論文提及友聯與美援。

友聯接受美援一事,其實不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知情者的口述歷史已有所透露,不知情者也多有耳聞,早已不是秘辛。例如,早在二〇一五年九月,美國賓州州立大學的沈雙即在南方大學學院發表以〈冷戰時期的跨國文化生產:以《友聯》在香港及東南亞的文化活動為例〉的演講。沈雙的題目「冷戰時期的跨國文化生產」非常到位的指出《蕉風》(以及《學生周報》文藝版)在歷史結構下的位置。誠然,在冷戰的年代,這一刊一報就是「綠背文化的產物」。林春美在《〈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書中的〈非左翼的本邦:《蕉風》及其「馬來亞化」主題〉一章結尾即指出「其馬來亞化主張之提出,多少隱含冷戰年代特定的政治立場」(68)。不管友聯機構主其事者是否對美援諱莫如深,一刊一報創辦以來相關傳聞早已不絕於耳。

▲《蕉風》創刊號、革新號、復刊號。(來源:維基百科馬華文學電子圖書館有店

美援與反共

《〈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文學》出版後倒是有幾篇書評。其中一篇書評作者葉福炎清楚指出,本書作者林春美所要回應的,即是《蕉風》與美援及反共的「命題」(葉福炎的書評刊在《星洲日報•讀家》)。林春美也是二〇一六年那場「《蕉風》與馬華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研討會的與會者。書中的〈張寒與梁園:一九六〇年代《蕉風》「現代派」的兩個面向〉即她在那個「《蕉風》研討會」宣讀的論文。對於彼時會場幾篇把友聯的美援「背景變成前景」、視《蕉風》的人本與自由主義立場為政治議程的會議論文,她頗有感觸地寫道:

其中一些言論匪夷所思,將《蕉風》「陰謀化」,比如把前文所言的「蕉風出版基金」之籌辦不成、復辦《蕉風》的意圖等,渲染成令人揣測的「迷思」;又或者為《蕉風》早年沒列出編輯名字的做法塗抹上幾分「不可告人」的神秘色彩。(23)

對林春美而言,冷戰結構與美援文化在一九五〇年代的文學生態與體制影響深遠無可否認,但她的疑問是:「它是否就是文學生產唯一可能的、抑或最合理的解釋?」(23)作者的感觸與疑問見諸本書緒言。眾所週知,緒言之書寫,總是在一書各篇章之後,而書中各章的書寫、發表,是在過去的十年,或更早。而文化冷戰論述之成「顯學」傳到華文學界,則是近十來年的事,聚焦於《蕉風》出版者友聯機構的政治立場的研究,多在近幾年出現。林春美過去十年的「《蕉風》研究」,剛好可以用來回應「《蕉風》與美援及反共的『命題』」,也可視為對她自己的「疑問」的解惑。

林春美這本《蕉風》研究專著的另外一篇書評為薛豔的〈「純馬來亞化」與「現代主義」:評《〈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文學》〉(《中山人文學報》第51期)則指出本書的兩個聚焦點:純馬來亞化與現代主義,並以後者為現實主義的抗衡對象及冷戰的政治操作。薛豔認為友聯接受美援及反共背景一事浮出水面後,難免帶來「道德指控」,也指出林春美以梁園及張寒為斷裂現實主義傳統的案例,恰好證明現代派的冒現也是「政治倫理定義的結果」。另一方面,書評作者也指出,林春美在〈黃崖與一九六〇年代馬華新文學體制之建立〉中強調黃崖主編《蕉風》時期「明確主張文學歸屬藝術範疇,不應受政治、道德等任何外在力量干預」(林春美,141)的文學自主理念。在我看來,這兩個倫理命題之間當然有其時差,但也突顯了歷史的弔詭。

▲一九五〇年代初期,文化機構友聯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成立於香港,五〇年代中期,其事業由香港擴展至馬來亞、新加坡。圖為其出版品之版權頁和封底。(來源:「友聯書局:新加坡昔日出版物」臉書

文藝與冷戰

之所以説弔詭,而非矛盾,主要是在文化冷戰的論述脈絡下,晚近的《蕉風》研究顯然無法繞過友聯接受美援的歷史檔案。所謂「美援」,白話的說法是「拿美國人的錢」,指的是友聯機構接受亞洲基金會的贊助,取得美方經費作為實踐文化計畫的資本。美國透過非官方機構挹注經費予港臺東南亞非共或反共團體,傳播自由民主思想,以抗衡或圍堵左翼意識形態,正是冷戰時期在亞洲的文化戰略部署,友聯即其中一受贊助單位。拿了美國人多少錢,花多少經費在人事、設備、業務、雜支,自有帳目可稽。也有報告內容可考,屬友聯機構內部事務。而在取得贊助一方的而言,主要為透過出版以生產知識與傳播思想,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工作;搞獨立出版的小刊物也是做這樣的工作。這是眾所週知的事。我們所不知的是,既然出版經費有其贊助者,刊物與出版品的內容是否受到官檢與干預,贊助者下了甚麼指導棋,出版者是否受贊助者授意刊載出版某類文章書刊,友聯機構的美援始於何時何事,終於何時何因。這是美國在全球冷戰活動的歷史材料,為冷戰研究的一部分,當然值得分析,也宜取得相關人士的口述歷史及一手文獻檔案,並以史學方法進行研究。但是作為文學論述的《蕉風》研究,重點或宜擺在作者的文學表現、作品詮釋、文學運動以及刊物接受史,畢竟出版者的營運經費來源、出版與贊助等課題更像文藝政經學或文藝社會學的關注。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出版者有其編輯理念與方針,《蕉風》(以及《學生周報》文藝版)不是友聯的機關報,而是開放自由投稿的文藝園地,一刊一報所發佈的文藝創作,作者的文本之所以見於此刊此報(是為刊物的「文學生產」),當然不純屬偶然,自有其歷史邏輯。會閱讀《蕉風》以及《學生周報》,在那裡發表作品的人,習性、品味、世界觀自然貼近刊物的風格、品味與觀點,這也是人事常情,何況即使在創刊初期,《蕉風》作者或編委也不一定都是「友聯人」,一九六九年下半葉以後更不用說。《學生周報》改版為《學報月刊》不久後連出版者也不屬於友聯機構旗下公司了。《蕉風》所累積的文庫或彙編(repertoire)也自有其本身的文學質地與價值,以及作者的生命經驗與情感表現,就馬華文學場域的脈絡而言,這些作品的文學史意義可能更值得彰顯。

從這一點看來,林春美的《〈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除了做到正面回應友聯與美援的議題之外,也提供了讀者對《蕉風》這份馬華文學重要刊物的脈絡化閱讀法。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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