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故事StoryStudio)
書本恐怕是最便宜,卻最能適應,最直接又可暫時逃避生活,讓我們與他人的思想和智識接觸的媒介。一所學校最重要的腦袋是敎師和圖書館。每所圖書館背後,不僅僅是防蟲防災,還有一段獻書的歷史。馬來西亞才那麼幾個中文圖書館和研究機構,連館際互借都做不到,還有什麼好說。像極了本邦的各種方言群,滿溢的井水與河水。
【文/方美富】
每個讀書人背後都有悲欣交集的收藏史,生前死後,假如真的在天有知,恐怕也念念不忘。書生的棄世,沒有多餘的浪漫遐想,反而因累積的「塵勞」太重,遂讓收拾手尾的親友頗為尷尬。可知藏書的處理是非常困難的,主事者眼中究竟是寶物還是雜物,往往只是一念之差。贈書者健在總比離世好,可以立下協議,倘若不幸成為「身後事」,肯定是拖累,也僅能單憑難以識別的「公心」,任誰都在祈求最好速戰速決。
重要人物的藏書當然是寶貝,理應越多人用越好。去年出版的《葉靈鳳日記》,箋注者盧瑋鑾與張詠梅,為我們做最好的示範香港中文大學的葉氏藏書,如何有用。誠如編者自言,每當對葉靈鳳生平或香港風土心有疑慮,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到書室去查找實證。
(來源:AM730)
大批書籍轉送,何啓良先生有一番經驗之談,值得參考:「一般規矩,贈書後,圖書館應該整理出一份書單,交回給贈書者,也應該在網站公布。這是負責任的做法。」畢竟這是付託,原藏者已經無法說話,我們豈可一味的隨心所欲。當決定贈送出去,終究是公器,非個人私產。收書的館員,編目之前還要每頁翻開,確保沒有夾上書信,便條,照片等公私史料,若有,尚需另外記錄何書何頁何物,並非想像中簡單上架了事。
即便如此,也無法保障「遺書」找到一戶好人家。高僧圓寂之後,自藏書籍無端端出現在舊書市場當垃圾在清,也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消息。一位十九世紀出生的老詩人離開了,家人將藏品送給前來徵求的學校。但是到手之後,卻又堆放地下室儲藏,好長一段時間根本沒人整理。等到心血來潮,開門一看,發現全部發霉,「原來會淹水喔」。
不止一次,聽到不同所在的圖書館因空間有限,處理汰書的手段,狂風掃落葉,不是跟你開玩笑。這種爛書,又黃又髒又亂,何不直接買新的?三五年沒人借閱的冷門,管你九丘八索,優勝劣敗,通通丟掉。血淋淋的真實,來自所謂高等知識階級,一刀劃一刀,一次比一次聽了更傷心。
(來源: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一九六一年新加坡猶未加入馬來西亞聯邦以前,曾經主辦「書籍與建國」的系列活動。這個年輕的自治邦,究竟在想什麼,方某人不得而知。但是將國家未來的命運繫於薄薄的紙上,引起我莫大興趣。其實,跟梁啓超的想法頗為相近,同樣看重物質文化的圖書建設和國民知識傳遞的關係,反之則「學問破產之日,其將不遠也」。(〈創設松坡圖書館緣起〉)彼時尚有這樣的願景,了解圖書館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書籍如何協助建國呢?非得找位夠分量的人士,像老馬大校長Dr Baratham Ramaswamy Sreenivasan(上圖左)出面開講才行。當時,還有人重視「知識就是力量」的傳統,因為國家可能在政治與經濟上獨立,但是不足以保證幸福與快樂。書本大概是最便宜,卻最能適應,最直接又可暫時逃避生活,讓我們與他人的思想和智識接觸的媒介。不像現在,時時刻刻都在上演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無知即力量」,還沾沾自喜,你說有比這更無望嗎。那一張張按鍵就蹦出的嬉皮笑臉,既親歷又虛幻,你看新聞台版面下方,不就是真理部的三千個房間。
每所圖書館背後,不僅僅是防蟲防災,還有一段獻書的歷史。天祿琳琅一樣的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國立京師圖書館,都走過的路。前者得益於書業公會的支持,那是他們空蕩蕩,開頭最珍貴,有錢沒處買的一萬五千冊,同時鼓勵公眾最好是能夠把家裡庋藏的善本書,一一獻出。後者的奠基是館長梁啓超及家屬大公大義,將飲冰室十萬冊捐贈,「永遠寄存,以供眾覽」。任公介乎傳統與現代之間,我們今天讀到〈中華圖書館協會成立會演說辭〉精彩的意見,敏銳注意到現代圖書館不是清末的「閱書報社」,也和私人藏書樓不同,因此特別提倡不收費,許借書出外,這兩點是梁氏設想中的「模範圖書館」,今天看來依舊不過時。
以上拉雜記錄,都是苛求,最好略過不讀。馬來西亞才那麼幾個中文圖書館和研究機構,連館際互借都做不到,還有什麼好說。像極了本邦的各種方言群,滿溢的井水與河水。
又讓我想起,一所學校最重要的腦袋是敎師和圖書館。我不知道今天是否有人支持這樣的看法,但是這年來跟著政府一聲令下,全國各大圖書館閉門防疫,無效學習究竟影響多大,看似也不太重要。聽朋友說,韓國圖書館雖然不準入內,但是服務繼續,師生預約之後,仍舊可以到圖書館門口替換書籍。而我們呢?(有人在乎嗎?)
▲ 一九六四年二月四日《南洋商報》上的王遵侗主任。(來源:NewspaperSG)
隨便翻幾本回憶錄,難免有今昔之嘆。錢賓四,傅吾康,何丙郁,陳啓雲,不約而同提及,六〇年代與馬大中文藏書第一功臣王遵侗的往來。沒沒無聞的王女士是誰?這位出身燕京大學新聞系的目錄學家,第一次政治避難,安身於香港馮平山圖書館,跟著伍冬瓊館長編次期刊。其後輾轉馬來亞,碩士師承傅吾康敎授研究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遠赴哈佛大學,美國國會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收集材料。一九六八年畢業,成果為歐美學界熟知,是當年Berita Harian報載馬大高等學位的八名輝煌女性之一。他為圖書館下了多少工夫,細節已經湮滅,最重要的事蹟,恐怕還是接收了檳城聞人溫文旦的二千冊珍本,涵蓋《古今圖書集成》,原要將圖書館提升兼有東南亞華文研究中心的名望。王氏的默默耕耘,協助學人研究,讓四位大敎授提攜一筆,永遠感激在心,講到底也是馬來西亞圖書館史的最後一人。
▲ 嚴元章先生藏書。(來源:沈志堅提供)
這些書林舊事不過是因近來聽聞,峇株吧轄華仁中學收下敎育家嚴元章老校長舊藏,引而伸之的題外話。再說,其中有些不可能是嚴氏所有。嚴元章一九九六年離世,書目不可能有三本一九九七年的出版品。至於摻亂他人藏書的情況,有多嚴重?除非有印章或簽名,否則已經不可能恢復原狀。雖此,並不影響我們敬惜字紙,慎重對待現在或未來的贈與,藏書豐沛之餘,還應該鼓勵敎師利用資源從事一些研究。日新獨中的校史專案,從學校擴大對整個社群的關注,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芙中三大冊的百年特輯,充滿知識的趣味,左派右派進進出出,更容納批評學校的雅量。我後來發現他們都有一座用心經營的圖書館,也願意栽培具備研究潛力的一群敎職員,對書本的喜愛更是近乎瘋狂。他們是走在路上會踢到石頭的平凡人,你說說杏壇那些戲精內化,將知識煮成鍋巴,自以為有型,動不動就啐一句「我沒空entertain」的一些所謂師長,站起來能不羞愧嗎。
(按:初稿原貼於臉書,今修繕公開發表。)
方美富 |
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中文系助理敎授。 |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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