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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璋/「大局」之辯:微觀與宏觀下的2018年大選和華社

(來源:MalaysiaGazette/Mohd Ashraf Mustaqim Badrul Munir

本届大選政權輪替,固然有其基本因素,但華社及華裔從政者爲安撫馬來人的不安,避免碰觸甚至刻意迎合馬來人的核心關切之舉,似乎也有貢獻。對主流華社和希盟的華裔從政者來說,變天,是期盼能活在一個更平等的馬來西亞,所以願爲大局作一時的退讓。然而對希盟的馬來從政者來說,他們也有自己的「大局」顧,所以要頻頻「無奈」U轉,作一時的政策退讓。ICERD爭議的發展,就是顯例。本届大選的結果,對馬來社會的心理衝擊顯然不小。馬來社會的主流(逾六成選票)並不希望變天,也對非馬來人的「進略」依然感到不安,希盟政府如果漠視這個大局,下回或許又要變天。希盟的結構性困局,正在隱隱浮現。


【文/王國璋】

一、問題意識

爲了「改朝換代」,馬來西亞華人願意走多遠?而爲此「大局」付出的代價與收穫,選後又該如何審視?

2018年的第十四届全國大選,無疑是一場以半島馬來選民爲主軸的選舉。所謂大局,即希望促成國家獨立迄今的首次政權輪替,完成2013年大選時未竟的缺憾。而爲了掀動馬來海嘯以達此目的,除了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主攻經濟民生與國陣的貪腐議題外,華社在某個程度上,也該更小心翼翼地關注馬來選民感受,要儘量收斂一些,不咄咄逼人。尤其要刻意回避或淡化主流馬來社會禁忌的幾項議題,暫且擱下,留待變天後再說。這首先就是要確保馬來人在政治上無喪權之虞,消除其不安全感。其次,則是不挑戰憲賦的馬來人「特殊地位」和1970年代後據此引申而出的一系列馬來人∕土著特權。此外當然還有伊斯蘭凌駕其他宗教信仰的特殊地位、馬來人主權象徵的蘇丹權威,以及攸關其文化、身分認同的馬來語文地位。

(來源:AM 1440 KYCR/AP/Andy Wong

大局論者掀動的另一爭議,是在安華於2015年2月再度入獄、民聯群龍無首進而瓦解後,支持重組後的希盟與前首相馬哈迪結盟,甚至推派他爲希盟的首相人選。馬哈迪廿二年首相任內(1981-2003)素有威權之風,政績雖見仁見智,馬來民族主義者的色彩却一貫鮮明。大局論者的抉擇,難免又引來手段與目的是否相稱的議論。

本文不打算以實證數據詳析本届大選,只希望從某個側面,記錄大選期間我零星觀察到的華社氛圍與應對,再循此思路,推敲政局未來的宏觀演進。

二、選戰觀察

如何讓馬來人安心地票投希盟?首先就要在希盟各黨的議席分配上,明確昭告天下:行動黨絲毫沒有主導聯邦政權、支配馬來盟黨的野心。以國會選舉爲例,全國222席,行動黨只競逐當中的47席,遠低於公正黨的72席,而純粹的土著政黨──成立不足兩年的土團黨也獲分派高達52席,且全數位於半島。即便是實力最弱的誠信黨,也獲派34席。行動黨競逐的議席不多,固然是受其以非馬來人爲基礎支持力量的政治現實所局限,但該黨確實在談判議席時,退讓了某些族群混居的選區給其他盟黨,刻意放低姿態。至於推舉馬哈迪爲希盟共主一事,各黨內部──尤其行動黨內──不無激辯,但馬哈迪的「馬來人安心牌」作用無庸置疑,最終也獲確立。

行動黨致力轉型爲真正跨族群政黨的步伐,多少也受此「大局」羈絆,緩了下來。爲了轉型,行動黨近年來積極吸納馬來黨員,並盡可能地多安排馬來候選人上陣。行動黨配合大局的努力,還反映在它更細緻的語文實踐上。爲了廣招馬來黨員及放眼聯邦執政權,行動黨開始在各層級的會議裡(包括其黨大會)廣泛轉用馬來語,本届競選活動上尤其如此。這意味著黨內不少資深的基層領袖,如果馬來話還說得不溜,已幾乎沒有機會上陣。而即便在華人爲主的競選場合裡,行動黨候選人也都盡可能以華語和馬來語交替發言。舉例來說,麻坡郊區的某希盟競選場子內,來的雖然多是華人,楊美盈等華裔候選人仍全程或基本上以馬來語發言。有中年婦女爲此向我抱怨:「聽不太懂,都在講馬來話。」但她對此表示理解。

(來源:MalaysiaGazette/Fareez Fadzil

「超人」丘光耀可謂上届大選時,行動黨的超級助選員,風靡無數華裔選民。不過他辛辣的演講風格,經媒體渲染後,在馬來社會內形象欠佳。爲了「大局」,本届大選丘光耀也識相地只集中在華裔選民爲主的競選場合亮相,相較於2013年大選,可謂異常低調。又,觀察本届大選華裔在野政治人物的發言,顯然都有默契地集中在納吉政府的貪腐濫權與民生經濟議題,如一馬公司弊案和消費稅爭議,却極少觸及恢復地方選舉,尤其不在馬來人多的場子裡提。這恐怕又是顧慮到馬來社會對地方選舉的負面成見,即深恐華人∕非馬來人藉此牢控半島各大城鎮的資源與管理,導致城鄉進一步分化。

爲了馬來選票,希盟華裔候選人屈從保守穆斯林觀點的小動作,也處處可見。譬如女權及社運界的代表人物瑪利亞陳(Maria Chin Abdullah),雖是華裔穆斯林,却向來作風世俗,刻意不戴頭巾示人。惟本届大選,瑪利亞陳以公正黨旗幟出戰八打靈再也國會議席時,也不得不在競選海報和傳單上以頭巾照示人,以避口舌紛擾。

回頭看,本届大選政權輪替,固然有其基本因素,但華社及華裔從政者爲安撫馬來人的不安,避免碰觸甚至刻意迎合馬來人的核心關切之舉,似乎也有貢獻。希盟推舉馬哈迪爲共主一事,尤其是陰錯陽差下的歷史偶然,可遇不可求。5月8日投票前夜,馬哈迪對全國直播發言時,我在希盟於北海的造勢場子內,眼見各族老少屏息以待、專注聆聽,且深受感召,不得不佩服此君一代梟雄∕英雄,當代國史上難有貳人。

三、審視大局論

審視大局論,第一問是:爲了什麽?

大局論者相對於原則論者,首先會强調自己並沒忘記初衷,但手段要務實靈活,否則在國內失衡已久的族群政治框架下,目標遙不可及,毫不現實。

大局論的論述名家黃進發提出階段性改革建議,建議要先改什麽和不先挑戰什麽,大家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直白坦蕩,避免猜忌。這個直白的路綫圖,可分兩個階段,原則是先易後難、先外圍後核心,將馬來人擔心喪權的內容往後擱,先處理與此無關的結構性宿疾與政策。舉例來說,第一階段(即本届大選後)可先處理民權議題、司法改革、選務及選制改革、國會改革和地方分權等。而由本届大選至下届大選期間,基於共識民主(Consensus Democracy)而不僅僅是多數民主(Majoritarianism)的精神,執政者可以咨詢各方廣徵民意,建立對下一階段深層次改革的社會共識,留待下届大選落幕後,再據此共識,調整經濟分配上的平權(如新經濟政策之延續與否)、語言與教育、宗教與個人生活方式等領域。總而言之,追求平權的長遠目標不變,只是要改採更爲有效、務實的方法。

所以審視大局論的第二問,是成效如何?

選後半年即回顧這個問題,顯然言之過早。不過大局論者,想必可以爲希盟政府這半年來的體制改革或改革的嘗試感到自豪。以國內各家民調的結果來看,民間確實對希盟首半年來的體制改革多所肯定,特別是印度人和華人群體。

不過僅僅前半年之內,希盟受挫的改革事例,倒也不少。譬如希盟在競選宣言中,曾高調承諾會承認獨中統考,却因其碰觸到馬來社會對語文的敏感神經,面對阻力,至今仍未成事。又,華裔官員、議員的雙語或多語文告,雪州雙語路牌的爭議等,因爲引發柔州和雪州蘇丹反彈,變成語文加王權的超級敏感題,新政府火速退縮,完全不敢辯解。而希盟政府在簽署聯合國《消除一切形式的種族歧視國際公約》(ICERD)的議題上,說簽不簽,屈從於馬來社會的强烈反彈,更是一個最具體而微的案例。

(來源:MalaysiaGazette/Syafiq Ambak

華社的大局論者,或視這類挫敗爲階段性的退讓:大選雖已落幕,希盟的馬來選票尚未過半,仍需安撫馬來人,或仍需努力地先取得全社會的共識,給馬來社會一點消化的時間。不過在族群政治仍是主軸的馬來西亞,這樣的局面演進,始終存在一個「誰先改變誰」的風險。大局論者的忍辱負重,是爲了改變族群政治,但動輒屈於選票壓力而自失立場,却不無重墜老模式的危險。這個老模式,就是國陣這一類的多族群政黨聯盟。

本届大選落幕後,黃進發發表的另一鴻文(2018),就認爲政黨競爭要避免走回族群與宗教的泥沼,關鍵是在「政黨競爭的形勢與格局」,而這「恐怕遠超過個別政黨或從政者的價值取向」。要改變格局,他認爲就「必須從兩綫制轉軌到多黨制」,而這需三個要素配合:地方分權、改革選制,以及主流政黨對國家體制與基本政策的共識。這種看法,與他選前的兩階段改革倡議一致,即先處理較有共識的體制改革,創造條件(如多黨制),再處理棘手得多的族群平權與宗教領域等改革。我的理解就是:先處理不涉族群核心利益衝突的體制改革。

不過這當中的一個懸念,是不少看似不涉族群爭議的體制改革,多年來之所以難於變革,正是因爲它們和特定族群的利益綁得很緊。以結構性的貪腐爲例,除了不堪的政治文化,土著在承包政府工程與經濟領域內的各項大小特權,絕對是重要的貪腐土壤,不除難以斷根。而國家的選舉制度,則是從獨立之初,就已公然向馬來人傾斜,用意當然是要確保馬來人的政治主導權。至於地方選舉,何以在1965年後即失落至今?這在早年,是部份出於執政者對華人爲主之左翼力量崛起的憂慮,近年則是擔心華裔政治力量會藉此在城鎮地區坐大,威脅到馬來人的政經處境。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馬哈迪和哈迪阿旺等一衆馬來政治的頭面人物,都曾直白地在公開場合反復說過。所以一個「雞生蛋或蛋生雞」式的疑問是:「馬來主權」(Malay Supremacy)的觀念一日不去,這類體制改革是否真能貫徹?至少到目前爲止,希盟於選前承諾過的恢復地方選舉一項,還在以經費不足爲由拖延。地方選舉將來若真恢復,是否貨真價實,也有待觀察。

總而言之,對主流華社和希盟的華裔從政者來說,變天,是期盼能活在一個更平等的馬來西亞,所以願爲大局作一時的退讓。然而對希盟的馬來從政者來說,他們也有自己的「大局」顧,所以要頻頻「無奈」U轉,作一時的政策退讓。ICERD爭議的發展,就是顯例。本届大選的結果,對馬來社會的心理衝擊顯然不小。馬來社會的主流(逾六成選票)並不希望變天,也對非馬來人的「進略」依然感到不安,希盟政府如果漠視這個大局,下回或許又要變天。希盟的結構性困局,正在隱隱浮現。

【參考文獻】

Wong, Chin Huat. 2017/09/17. ‘What Malaysia Needs is a Transition Pact’, Malaysiakini.

黃進發。2018/05/24。〈馬來西亞如何能逆轉變天?民主能否鞏固?〉,《端傳媒》。

※ 本文摘錄自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出版的新書《未鞏固的民主:馬來西亞2018年選舉》(潘永強主編,2019年2月),感謝慨允授權轉載。有興趣購閱者,請瀏覽華社研究中心網頁。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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