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排右一為管震民。(來源:馬來西亞創價學會綜合文化中心線上美術館《中國南來第一代書法先驅大展》)
胡適先生在〈中國書的收集法〉中說:「學圖書館的人很多,但是懂得書的人很少……懂得書,才可以買書、收書、鑑定書、類分書……懂得方法而不懂得書,是沒有用的……只能做館員,而不能做館長的……要懂書,有三個重要的方法:一、愛書。把書當作心愛的東西……二、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懂書……三、多開生路。生路多了,自然會活泛。」,現今讀來仍字字珠璣。期盼學校能對圖書館運營給予重視,聘請專業人才,不要讓竺摩法師和管震民先生藏書悲劇再次發生。
【文/蕭永龍】
澹生堂中儲經籍,主人手校無朝夕。讀之欣然忘飲食,典衣市書恆不給。
後人但念阿翁癖,子孫益之守弗失。
常言道:「書比人長壽」,書籍在主人百年後的去向,儼然已是每個讀書人此生不變的牽掛。古代藏書家感歎得書不易,往往希望子孫珍藏,不惜在書籍蓋上藏書印記「子孫永寶」,甚至強調棄置者,「是非人,犬豕類」,還要「屏出族,加鞭捶」。然而努力終究是徒勞的,正如文首詩句,明朝藏書家澹生堂主人祁承業希望子孫念及他愛書的癖好,好好珍而寶之,結果卻讓人失望。祁氏藏書,後由呂留良買下,還寫了首詩〈得山陰祁氏澹生堂藏書三千餘本示大火〉,感歎道「阿翁銘識墨猶新,大擔論筋(即:斤)換直銀,說與癡兒休笑倒,難尋幾世好書人」。
對啊,「難尋幾世好書人」,故清人孫從添、許增等也不再強求子孫繼承,只盼得者如原主人般珍愛,為自身藏書覓得好歸屬即可。因而孫氏所用藏書印為:「得者寶之」,而許增在感歎藏書得之不易的同時,也期盼「但願得者如我輩,即非我有亦可喜」。
但是要顧好陪伴自己一輩子的書,又談何容易,除了防水、防火、防兵、防蟲、防子孫外,更怕所託非人。早在幾年前,馬來西亞某回收中心,就突然出現大批本地高僧竺摩法師藏書,因緣際會下,救回十來本,除了封面蓋有「竺摩之印」或「篆香室主」外,數冊另有法師親筆批註附誌,其中謝冰瑩《聖潔的靈魂》封面就錄記「一九五五年婦女節前一日,王昇書先生自香港寄來此書。并談冰瑩女士教學之事。竺摩附誌」。有趣的是,隔年謝冰瑩女士即皈依佛門,法名瑩慈,師從慈航法師,一九五八年更至馬來亞太平市華聯中學任教,從上述附誌提及的「教學之事」,加上慈航法師與竺摩法師同為太虛大師弟子,或謝冰瑩入慈航法師門下,來馬任教這兩件事,曾得竺摩法師引薦也未可知。
▲左為竺摩法師在《聖潔的靈魂》一書中的附誌。右為謝松山簽贈竺摩法師的《赤雅軒憶語》。(來源:作者提供)
然而,這些帶有歷史價值的舊書,卻慘遭丟棄,讓人疑惑的是,書內均蓋有佛堂圖書館館藏印,而該佛堂創辦人即竺摩法師,想必師傅圓寂前,本著造福學子的心,將藏書送至館藏,卻不想數十年後,負責人或見藏書破舊,乏人問津,為騰出空間,在知情或不知情下,將看來舊舊的書,全數遺棄,其中就包括創辦人竺摩法師藏書了。
原想這樣的事件是特例,加上藏書釋出後,在書友間亦引起不小反響,往後各圖書館處理舊書應當會特別小心,卻不想前個星期,一馬來商家無預警地在舊書平台上,拋售管震民先生藏書。管震民何許人?南來文人是耶,一九三〇年代南來馬來亞,任教于鍾靈中學,一生奉獻華教,並活躍於文藝界,有「南洋詩翁」美譽,善書法與徐悲鴻等名家交游甚密,著有《震庵石》、《綠天盧吟草》、《綠天盧詩文集》等。
有趣的是,不知是否購者眾多,這批舊書從原先單本二、三十令吉,越賣越貴,至一本六十至八十令吉不等,前後計算,大致有四、五十本管老藏書,所見書封大多蓋有「綠天廬」、「綠天廬主」、「管震民」等章。這麼大批藏書出現在市場,無非兩種情形,其一商家和原書主家人購買,但很快就打消這一可能。首先管震民孫女管檳玉老師,對他祖父遺物十分重視,心心念念讓這些物品回歸家鄉,在浙江自然博物館牽線下,捐贈管老書法作品和收藏書畫予黃岩博物館,並在二零一九年辦「愛國華僑管震民捐贈書畫展」,從管氏對這批舊物的態度,很難相信他們會賤賣祖父藏書,因而書籍購自管氏的可能性極低。
再者所見藏書,封面近乎全貼有「類號 書號」書標,雖內頁未見圖書館藏章,但封面的書標,明顯出自某校圖書館,只黏上書標,或因長期收在倉庫,未及編號所致。由於該名馬來商家不懂中文,也不知是管老藏書,購下數百令吉,旁敲側聽下得知,這批書最早出現在回收中心,當時有一大批,對方只拿了一小部分,待發現這些書好賣,回去查找,全已回收銷毀,得知這批書來歷後,連他也不禁感歎當初應該多拿一些,不該讓這些有歷史價值的書籍毀於一旦(Silap Awal Ada Byk Tapi I Tak Ambil……Lain Ada Dimusnahkan……Barang Sejarah Tak Dapat Dinilai)。
▲管震民先生藏書。(來源:作者提供)
可惜的是,就連不諳中文的馬來同胞,也對這批書的下場感到惋惜,館藏負責人卻將它們當做垃圾,棄若敝屣,直接丟去回收中心,讓整批書,化作紙漿。當我們一邊高喊捍衛華教,另一邊卻將華教先賢藏書丟棄,這難道不諷刺嗎?當然有人會認為圖書館空間有限,學生不看,只能處理,不應撰文破壞華校聲譽。但不談這事,問題就不存在嗎?這無疑掩耳盜鈴,或許我說的話不好聽,甚至可能讓我被華教衛士封殺,但如能讓學校在處理舊書時更為謹慎,保存好其他華教先賢文獻,那就值了。況且管老這批書可是連編號都沒編,就直接送走,如有心處理,難道不能挪一空間放置嗎?或向華研的處理方式看齊,在整理出不合自身館藏舊書後,即開放民眾領養,以一本五令吉的方式回歸大眾,湊來得錢,不只能減輕華校財務困境,更讓舊書適得其所,何樂而不為呢?
實際上,管老藏書,除了舊書自帶的文獻價值外,更重要的是,內頁親筆批寫的文字,要知人們在面對群眾時,往往只會呈現某一面向,但人卻是複雜多元的,而在閱讀過程裡,經由文字觸動,有感而發寫下的字句,相對經過修飾後發表的作品,更能代表書主當時的心境。像陸小曼編的《志摩日記》裡,時年七十三歲(壬辰年,即1952)的管震民,就在扉頁寫下:
四十年前在一中,及門惟尓最才雄。
西湖別後人何去,展卷潛艺淚滿胸。
一般上,我們對管老的印象都停留在他為華教做的貢獻,要不然就是他寫的古典詩,卻不想他對現代詩也有涉略,且對徐志摩評價甚高,翻閱所藏《綠天盧吟草》未見談及徐志摩或現代詩的文字,不知錄有他晚年遺作的《管震民先生紀念集》可有他對徐志摩的看法,如無,那這本留存的管老藏書——《志摩日記》,或許就是唯一談及徐志摩的內容了,所寫詩句,也成了詩文集裡未曾收錄的遺詩。
(來源:作者提供)
高嘉謙在〈創傷、認同與華教記憶:論馬華漢詩人管震民〉中,對管老從「久住渾忘身是客,桃源暫作避秦人」,在北歸熱潮之際,「仍徘徊尋覓桃源的流寓身影」,至馬來亞獨立時「震耳風傳獨立聲,從茲半島放光明。嚶鳴互助開新運,馬脫駕兮(Merdeka)萬眾迎」的家國認同轉向,感到「過於自然和迅速而有些突兀」,進而提出在政治現實裡,新的國家意象和想像,對在南洋扎根數十年的南來教育者,似成了唯一的抉擇。因此管震民也只能「祗把他鄉作故鄉」,將異邦視為故鄉。
雖然管老有「馬華相處如兄弟,第二家鄉一樣親」、「新邦異族和諧處,舊曆他鄉祝賀同」等詩句,似乎對身處異域,國民身份的轉換處之泰然。實際上,國民黨戰敗,祖國政權交替的無力感,似乎一直困擾著他。購得的《先民浩氣詩選註》中,管老在版權頁後空白處,錄有明人陳恭尹〈崖門謁三忠祠〉詩,詩句如下:
山木蕭蕭風又吹,兩崖波浪至今悲。
一聲望帝啼荒殿,千古【註一】愁人拜古祠。
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
停舟我亦艱難日,怕【註二】向蒼苔讀舊碑。
《先民浩氣詩選註》一書選自周朝起至民國詩歌,以「思想意識為前題……凡有國家民族意識的,有服務君主精神的,有博大胸懷的,有向上志願的……」為選取標準。其實,原書並未收錄〈崖門謁三忠祠〉,甚至連陳恭尹的作品也未入選,那就很難不讓人聯想,管老是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有感而發才寫下此詩,也正因如此,才會在題寫時,記憶有誤,錯把詩名〈崖門謁三忠祠〉寫成〈崖門懷古〉【註三】 ,內文也與原版有數處落差了。
(來源:作者提供)
既然是管老感觸頗深的詩,那就有分析必要了。首先,我們必須了解詩人背景,陳恭尹,明末清初人,父親是抗清志士陳邦彥,與陳子壯、張家玉並稱「嶺南三忠」,明亡後,拒不仕淸,晚年避跡隱居,以遺民身份告終。從詩名「崖門」、「三忠」,可知說的正是宋亡元興的「崖山戰役」,南宋宰相陸秀夫兵敗後,背著皇帝趙昺跳海殉國。因此陳恭尹詩名說的「謁三忠祠」,所謂的「三忠」指的正是宋末文天祥、陸秀夫與張世傑,但實際上卻是以古喻今,將宋末「三忠」與其父親等「嶺南三忠」并論,除藉以悼懷父親外,更是以宋亡,傾訴自身亡國之恨。
詩首以景入情,一句「兩崖波浪至今悲」,悲的不只是當年陸秀夫背著皇帝趙昺跳海殉國,更是以南宋喻比南明,同樣的國仇家恨再次上演,詩人不只悲古,更是傷今。緊接頷聯以「望帝」作典,相傳古蜀王杜宇,號望帝,死後化作杜鵑鳥,以杜鵑鳥鳴,襯托背負國恨父仇的詩人。緊接的四句,才是文中重點,頸聯敘崖門的海水都分有上下海門,國家的錦繡山河卻不能區分華、夷,此處的夷指的是元、淸外族。尾聯感歎自身亦處在艱難之時,不敢閱讀已綠苔斑斑的陳舊碑文,以自己未能像「三忠」一樣,為國家捨生取義,苟活於世而感到愧疚。
管震民筆錄此詩時,為辛丑年(1961),時年八十二歲,隔年即仙逝。雖然,管老書寫時,是否帶有自喻的傾向,已未可知,但如果我們把管老生平對應詩內事跡,將所謂的「華夷」換作「國共」兩黨,似乎也能形成自洽的邏輯。管老在閱讀《先民浩氣詩選註》時,在一系列正氣浩然詩句下,回想自身,感同身受,故藉〈崖門謁三忠祠〉抒發對祖國政權交替的無奈,加上中國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間,發生「三年大饑荒」,看著祖國錦繡山河的沉淪,管老勢必相當痛心,更為當年未能為國家盡力感到愧疚(「怕向蒼苔讀舊碑」)。再者,管老在詩名底下另錄有陳子壯事跡,言其「順德人 明末反清兵敗被俘殉明」,管老不錄他人,就連詩歌作者陳恭尹生平也未註明,相反記下陳子壯事跡,似乎隱約有嚮往之意,但在現實考量下,最終走上與陳恭尹相同的道路,唯有拒不仕淸(管老是前國民黨員,不回變天後的祖國),避跡隱居告終(在異域檳榔嶼尋找桃源)。
▲管震民先生內頁批讀。(來源:作者提供)
上述分析,是經由少量文獻推想,不一定正確,如要驗證管老晚年心境,需要更多佐證,從其它藏書裡,看看可有相近的附誌。因此,如能將管老藏書盡數保留,不只能從誌錄中看他心境的轉變,也能透過友人所贈之書看他的交友圈(所購得藏書,包括蘇逸雲、李俊承、嵇哲簽贈本),甚至從藏書類別,談他思想脈絡的形成。然而,讓人遺憾的是,管老藏書經此劫難,十不存一,悲哉!
胡適先生在〈中國書的收集法〉中說:「學圖書館的人很多,但是懂得書的人很少……懂得書,才可以買書、收書、鑑定書、類分書……懂得方法而不懂得書,是沒有用的……只能做館員,而不能做館長的……要懂書,有三個重要的方法:一、愛書。把書當作心愛的東西……二、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懂書……三、多開生路。生路多了,自然會活泛。」,現今讀來仍字字珠璣。期盼學校能對圖書館運營給予重視,聘請專業人才,不要讓竺摩法師和管震民先生藏書悲劇再次發生。
【註解】
一、原文為「十載」,此處管老作「千古」。
二、原文為「畏」,此處管老作「怕」。
三、雖然詩名寫作「崖門懷古」,但懷的誰,不言而喻。
蕭永龍 |
馬來西亞人,國立清華大學碩士畢業,曾出版《南洋書話》一書,目前以撰寫書話為樂,文章散見馬來西亞《星洲日報》、香港《微批》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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