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作為星馬兩國的強大鄰居,其形象與影響力在歷史中不斷變化,因著其國內與國際局勢,時而進步時而保守。而在戰後獨立建國初期,「印尼」作為馬來世界的老大哥,的確在星馬華人的本土化運動中起了一定的影響。而這個擁有「印尼經驗」的文人世代,隨著時間推移,也慢慢的凋零,成為逝去的一代。
【文/吳小保】
一九五六年五月間,一群來自星馬兩地的南洋大學生出席假印尼萬隆舉行的「亞洲與非洲大學生會議」。那時的印尼還處在革命獨立的餘溫中,美好的未來對當地人來說如窗外的風景,可望亦可得。
熱情洋溢的印尼青年郎朗唱著革命歌曲,如〈哈囉,哈囉萬隆〉、〈從西方到東方〉、〈紅白旗〉等,歡迎遠道而至的客人。其中〈哈囉,哈囉萬隆〉的歌詞是這樣唱的:
哈囉,哈囉萬隆,光輝的都城
哈囉,哈囉萬隆,人人懷念的都城
我們久別了
現在卻變成火海
來吧同志,齊力奪回她
這些豪邁的歌詞,富有革命精神的曲子,號召印尼人群起反抗荷蘭殖民者。這些歌曲,在星馬青年聽了,無不感到熱血沸騰,燃起他們心中嚮往已久的獨立建國的一團火。在這些大專青年中,其中一位就是楊貴誼。
(來源:光明日報)
楊貴誼生於一九三一年,自小在柔佛郊區長大,後到新加坡升學,是南洋大學創辦後的第一批大學生,他一生奉獻在華馬文化交流的工作,包括推廣馬來語文教學、編撰辭典、從事翻譯等。他在晚年撰寫回憶錄時,提到當年參加亞非學生會議聽到的革命歌曲:「這樣的歌曲,難怪會令英殖民主義者感到害怕,以致千方百計地阻止我們和勇敢的印尼民族交往,深怕我們受他們的鬥爭精神影響。不錯,像這樣激昂的革命歌曲,當然會激勵我們更加堅決爭取國家早日獨立的衝勁。」(《楊貴誼回憶錄》,頁167)
這段文字非同一般,「印尼」在楊貴誼的筆中不僅僅是一般文人筆下充滿野性、愛情浪漫、商機、獵奇的地理空間,而是一個名為「印尼民族」昂首站立的國度。在這裡,印尼民族以血肉抵擋住荷蘭殖民者,建立自己的國家,揚名世界。因此,「印尼」對楊貴誼本人——某程度上包括與他同行的南大同學——帶來了政治的啟蒙,其衝擊力雖不比中國五四運動對南洋學子來得大和深遠,卻也不容忽視。
在政治啟蒙之外,「印尼」對楊貴誼還有文化滋養之恩。對這些新興的殖民地青年來看,馬來亞若要獨立,就必須建設新馬來亞文化,而這就不得不透過馬來語文的學習、推廣與建設,使之成為新興國家各族通曉的國語國文。為此,蓬勃發展的印尼語(廣義上可視同馬來語)就成為學習與取經的榜樣。
也因此,對楊貴誼來說,那次參加亞非學生會議,不僅是要促進世界各地學生之間的相互了解,提高南大的名望。從他個人的立場來說,「我還心存一個更大的願望,那就是趁此機會實地觀察印尼語的發展情況,並收集印尼語文出版資料。」(《楊貴誼回憶錄》,頁163—164)
(來源:聯合早報/星洲日報)
二戰後的新局勢導致「印尼」對星馬而言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這不僅單獨發生在楊貴誼個人身上。事實上,在戰前,印尼與星馬兩地不僅有商業往來,還有一個常為人忽略的文化網絡。這網絡在戰後進一步蓬勃發展起來,當時星馬不少重要文人,如胡愈之、沈茲九、廖建裕、魯白野、包思井、李全壽、李毓恺等人,都與印尼有一段特殊因緣,他們或在二戰期間逃難至印尼蘇門答臘島,或生於斯長於斯並因工作或學業而流散到星馬兩地。
由於印尼語在印尼的普及與廣泛流通,因此相對於星馬兩地的一般文人,具有印尼經驗的文人打開了通往馬來世界的通道,掌握了本土知識的寶藏。左翼文人沈茲九就坦率地說:「回憶戰前在新加坡的歲月,好像是一個小中國裡,到了蘇西,才使我真正認識了南洋的一部分。在印尼文中,窺知了一些印尼的歷史、民族性以及他們的風俗人情。這些,假使住在新加坡,是不能去了解的。」(胡愈之、沈茲九《流亡在赤道線上》,頁31—32)
這個星馬印的文化地帶,對馬來亞在二戰後獨立建國運動,意義重大。配合獨立建國,中文書市出版很多學習馬來語言、文化與歷史的書籍,當中有不少由前述擁有印尼經驗的文人所包辦,原因不外是他們透過印尼習得而來的馬來語言能力與知識。換言之,星馬華人在獨立建國時期興起了馬來亞民族主義運動,並著手打造新馬來亞文化;而「印尼」作為養分元素,參與了這個文化建構的過程。
在這情況下,「印尼」不僅對星馬青年帶來政治啟蒙與文化滋養,還成為留學深造之地。根據楊貴誼回憶錄,作為當時馬來語與文化中心的印尼,除了吸引馬來學子到當地就讀——其中包括日後馬來學界與政界的翹楚,如語言學家Asmah Omar、前馬大副校長Abu Bakar Hamid、前國家語文局副總監Khalid Hussien、前文化青年與體育部部長Muhamad Rahmat、前國民大學教授Siti Hawadeng——還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期,吸引了一小批華裔子弟前往留學,他們包括楊貴誼、廖建裕、陳達生、陳潮盛、徐正強等。人數雖不多,並未形成一個「留印學生世代」,卻構成了一道建國史中引人矚目的、獨特的風景。
(來源:BERITA Mediacorp)
楊貴誼本人在印尼求學期間,也豐富了自己的印尼語與文化知識,他在當地收集了大批的印尼文書籍,同時也學習了辭典編撰的技術與知識,為日後他從事華馬文化交流的工作打下非常重要的、扎實的基礎。
無論如何,隨著後來的政局演變,包括印馬對抗、排華反共、第三世界民族主義意識的退潮等,「印尼」對星馬文人來說又有了嶄新的不同意涵。相對於戰後初期代表革命、進步、民族主義,此時的「印尼」退化成一片蠻夷之地,它查禁華人文化,鼓吹暴力,施行軍人獨裁統治。這幾年,隨著印尼國勢再起,情況會否又有變化,有待觀察。
最後,「印尼」作為星馬兩國的強大鄰居,其形象與影響力在歷史中不斷變化,因著其國內與國際局勢,時而進步時而保守。而在戰後獨立建國初期,「印尼」作為馬來世界的老大哥,的確在星馬華人的本土化運動中起了一定的影響。而這個擁有「印尼經驗」的文人世代,隨著時間推移,也慢慢的凋零,成為逝去的一代。
※後記:楊貴誼於二〇二四年五月三十日離世,享年九十三歲。謹以此文向畢生投入華馬文化交流工作的楊貴誼致意。
吳小保 |
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業餘者(Amateur)成員,與朋友一同營運「亞答屋84號圖書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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