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政治最新文章

林宏祥/政客可能引領思想改革嗎?

(來源:Al Jazeera/Andy Wong/AP Photo

在當下的馬來西亞,交托政治人物引領思想改革、觀念解鎖,恐怕已是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關鍵在於,早已看透「思想改革乃棘手任務」的我們,刻意回避此現實——這樣才可以繼續將「思想改革」的失敗推脫給政客,罵他們善變、虛偽、典當原則、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換了屁股就換腦袋雲雲。政客投機當然該罵,只是這種始終如一的評論範本可以在自身群體中衝高流量,但也始終改變不了其他群體的思想觀念。說到底,我們終究也是一樣Reformati。


【文/林宏祥】

過去的九月,是馬來西亞「烈火莫熄」改革運動二十五周年。本地媒體著墨不多,至少不像印尼政論雜誌《Tempo》般,在二〇二三年五月為同是一九九八年爆發的印尼「Reformasi」,製作了專題系列報道。在本地,除了雪隆區各一場周年慶典與論壇,幾乎沒激起太大的輿論漣漪。「烈火莫熄」靈魂人物安華(Anwar Ibrahim)一波三折終在二〇二二年登上首相權位、鬥爭產物公正黨失而復返再度入主布城後,氣氛吊詭地變得低迷,民間對這場長達四分一世紀的政治鬥爭,表現得興致缺缺,更多是惡搞式的調侃如「Reformati」(玩諧音譏諷改革已死),仿佛沒有認真檢討之必要,甚至已無反思的意義。

誠然,此時此刻談「烈火莫熄」不應僅滿足於「馬哈迪下臺」、「改朝換代」或「安華當首相」的表面成果,而必須進化到政策與體制改革——已是了無新意的常識。盡管進度緩慢,政治上的體制改革,如肅貪機製、選舉制度、司法獨立、朝野資源分配等,畢竟還具備一定的社會共識基礎,其障礙更多是因政黨身處位置不同而衍生的策略盤算,或利益考量。

(來源:Al Jazeera

用權力改變思想

實際上,比體制改革更棘手的是——身份認同政治上的分歧。二十年前,我們把這個矛盾簡化為巫統代表的「種族沙文主義」、伊斯蘭黨代表的「宗教極端主義」——於是非馬來人、非穆斯林,甚至一些自由派馬來人穆斯林,對包容多元族群、宗教的公正黨寄以厚望,期許「烈火莫熄」運動能在種族與宗教政治路線之外,辟開「第三條道路」,建立一個兼容多元、溫和中庸的馬來西亞。

要完成這個使命,社會需要思想啟蒙、觀念改革。不管是以「多元族群宗教」為理念的公正黨,抑或強調「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安華——民間確曾寄望「烈火莫熄」在肅貪反朋黨除裙帶之際,也肩負反對種族沙文主義、拒絕宗教極端主義的任務。從非馬來人穆斯林視角,當時具備威望與影響力引領思潮改變的民間(如學術、文化界等)馬來領袖不及政客顯眼;更何況掌控教育與媒體,從而塑造人民思想的權力,高度集中在掌權者手上,因此認定透過政治管道,促成思想改革。

回顧歷史,從一九九八年九月二日遭革職到二十日身陷囹圄之間,安華僅來得及發表一篇近三百馬來文字的《峇東埔宣言》(Deklarasi Permatang Pauh),試圖為「烈火莫熄」墊下論述基礎。然而,爾後六年,除了零星知識份子以民主、公正、人權角度點評時事,輿論多由草根基層紮實的伊斯蘭黨領袖主導,「回教國」於是登上當時爭議焦點之一。

安華要等到二〇〇四年九月獲釋後,才開始在建構國民性格、價值認同方面,有更多的著墨。例如:安華在二〇〇五年八月配合獨立日發表演說時,就引述來自東西方文明的文學家、文化人、哲學家、政治家等觀點,連接本土歷史背景脈絡,暢談重建民族性格的願景。這不盡然是曲高和寡的學術演說,因為回到政治場域,時任巫青團長希山慕丁(Hishammuddin Hussein)在二〇〇五年至二〇〇七年之間,連續三年在巫統大會上拔劍出鞘,安華即沿用演說中的主張,大膽倡議廢除《新經濟政策》,硬碰反擊。

(來源:Malaysiakini

形勢大不同:課題變復雜、光譜層次極廣

當時的安華可說是在馬來社會中逆流而上,雖贏得非馬來人支持,與少數馬來人認同,卻不足以攻下聯邦政權——二〇〇八年與二〇一三年全國大選皆功虧一簣。此後安華不斷調整自己在《新經濟政策》課題上的立場,從廢除到檢討,甚至到了當下執政了卻在馬來社會面對正當性不足的窘境時,急躁地為大學固打制辯護——這還不包括在其他課題上的右傾。最簡單的說法是政客換了屁股就換腦袋,但只要稍加留意馬來政治動態,就理解形勢並不在安華那邊。

其一、這些年來,身份認同政治變得越來越復雜,從族群、宗教、語言、文化、國籍、性別到性取向不等,已非簡單一句「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卡達山人、伊班人,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口號能迎刃而解。再者,在相同議題上,彼此的接受程度又有層次之分,光譜極為寬廣。舉例:在文化、語言課題上兼容多元的馬來人,可能在宗教課題上更嚴守教條(即一般非穆斯林口中的保守);而不同的馬來群體對華教接受程度亦有別,從消滅多元源流學校、維持華校現狀、撥款華小、撥款獨中,到承認統考不等——接受華小存在者不一定認同承認獨中統考文憑。因此將「拒絕承認統考者」一律標簽為「種族沙文主義者」,可能會把一些本來對華小友善的馬來人也推向對立面。

其二、晚近十年,資訊科技的普及化已突破政治對教育與媒體的壟斷,讓不同思想流派的領袖進場散播訊息,帶動輿論風向,影響受眾思想。馬來右翼黨團在這方面尤為成功,如今勢力已滲透國家教育系統、非政府組織、媒體、文藝等場域,其推崇的價值、觀點已成為馬來社會主流。當下的「團結政府」無法駕馭這股勢力,甚至有意無意隨右翼份子設定的主旋律起舞。右翼黨團不僅在社媒獨領風騷,其製作的《末基勞》(Mat Kilau)躋身最賣座本地電影,不在狀況的希盟領袖還拉隊進戲院觀看。當教育部宣布引入《伊瑪目納瓦維四十聖訓》(Hadis 40 Imam Nawawi),試圖培養穆斯林學生的友愛精神、抵擋「排他」的種族主義思想,在社媒上即引來看似找茬卻直擊要害的提問:如果授課的宗教師是伊斯蘭黨的死忠支持者呢?

(來源:BERNAMA/The Vibes

模糊的Madani如何召喚群眾?

歷經「喜來登奪權」後,公正黨內部派系大洗牌,一些創黨元老要不已經凋零,要不已然掉隊。而安華昔日仰賴的智囊團,部分也追隨前署理主席阿茲敏(Azmin Ali)步伐,揚長而去。「烈火莫熄」二十五周年慶典不如想象中熱鬧,其實早有跡可循。

話說回來,安華在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上臺後,試圖延續自己一九九六年著作《亞洲文藝復興》(Asian Renaissance)的論述,拋出Malaysia Madani(昌明馬來西亞)概念,為本身政權定調。奈何,在觀點闡述、表達與呈現方面,安華團隊的手法盡顯生澀、落伍,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陰謀論、誹謗汙蔑中。不惜刷新人品下限去探索流量上限的右翼人氣領袖沙努西(Muhammad Sanusi Md Nor,伊黨籍吉打州務大臣),就在六州選舉較量中一夫當關,在半島東北部掀起綠潮,重擊希盟。

即便不比爛,單是敘事或論述的建構,安華乃至希盟團隊,都無力招架右翼的攻勢。「Madani」至今讓人印象模糊,關鍵在於無法與時事課題連接——在「Madani」論述框架下,登嘉樓國盟州政府禁止穆斯林女性參加體操項目,符合Madani對伊斯蘭教義的詮釋嗎?希盟的方案又是什麽?內政部列《飛行奶油》(Mentega Terbang)為禁片、上門突擊獨立書店並沒收兩本書籍,說得過去嗎?截至當下,似乎無人能代為解答。

一邊廂,右翼排他、激進、單元、教條化的論述,越來越清晰、形象化,且成了馬來穆斯林社會的主流;另一邊廂,一再妥協的「Madani」概念,已模糊得面目全非,無力召喚群眾的熱情。加上多元的陣營裡,來自各黨派的群體本就存在巨大的觀念鴻溝,如何打造新的精神面貌、民族性格、核心價值,有選票壓力的政客恐怕只會以片面的口號含糊帶過,不敢直視細節中的魔鬼。

總之,在當下的馬來西亞,交托政治人物引領思想改革、觀念解鎖,恐怕已是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新聞工作者或要捫心自問,一個多語的本地媒體,會否有意願,且能堅持到底——在五一三黑色歷史事件、LGBTQ性少數群體、以巴戰爭等議課題上,播出或刊登同樣的評述內容,以面對不同語言的受眾?不同語文編輯室的新聞從業員,在上述課題上會有共識嗎?如果沒有,我們為什麽假設烏合之眾的政客會有呢?我們如何以為填補這道觀念鴻溝,是輕而易舉的任務呢?

關鍵在於,早已看透「思想改革乃棘手任務」(不可能的任務?)的我們,刻意回避此現實——這樣才可以繼續將「思想改革」的失敗推脫給政客,罵他們善變、虛偽、典當原則、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換了屁股就換腦袋雲雲。政客投機當然該罵,只是這種始終如一的評論範本可以在自身群體中衝高流量,但也始終改變不了其他群體的思想觀念。說到底,我們終究也是一樣Reformati。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喜歡這篇文章請按贊和追踪當代評論臉書專頁,給予我們支持與鼓勵!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