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商報》的文藝副刊總算完成了世代交替,告別意識形態掛帥,不再視現代主義與寫實主義為二元對立的現象。張永修一直編到去年歲末,然後在一片向李永平、余光中告別的哀悼聲中,《南洋文藝》本身也變成作者讀者告別的對象了。向讀者告別,其實告別的是歷史。我們並不知道報館高層是否真的就是依據點閱率而做出停刊的決策。當然,沒有人能夠阻止或左右報社掌舵者做他們想做的事。他們決定辦一份沒有《南洋文藝》或其他文藝副刊的商報,顯然想當斷腕的壯士,不過卻是多了點勇氣,缺少了歷史感與文化責任。
【文/張錦忠】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九日,《南洋商報.南洋文藝》刊出編者張永修的〈不說再見:《南洋文藝》(1985-2017)〉。文章劈頭就說,「《南洋文藝》終於來到了向讀者告別的時候」。那是最後一期的《南洋文藝》。換句話說,之後的《南洋商報》,將是一份沒有文藝副刊的、名符其實的「商報」了。
《南洋文藝》終於來到了向讀者告別的時候了。編者如是說。「向讀者告別」,是沈痛的姿勢,是「停刊」的另一種說法。不過,《南洋文藝》要告別的「讀者」,究竟在哪裏,或有多少人,其實值得我們追問。在這個「大數據」的時代,《南洋文藝》的讀者人數,其實不難統計。對管理階層而言,數據會說話。點閱率高,表示多人看;點閱率低,則表示少人看。比如說,直到我在寫這篇小文的時候(十二月廿九日),《南洋網》的〈不說再見:《南洋文藝》(1985-2017)〉獲得424人次的點閱率。這是十天之內的點閱率,也許不算低,但比起「教育」版的〈學習編程比英語更重要〉的548人次,則少了一百個點閱人次。同一天的《南洋文藝》也刊出杜忠全的〈文壇紅花綠葉成園圃:2017年南洋文藝回顧〉,迄今得到的點閱人次是191,比〈不說再見〉少得多。
如果十天548、424、191的點閱率人次的落差所代表的意義不是那麼大的話,十二月廿八日所刊出的〈行駛五十三年安全技術佳/隆新高鐵採子彈火車〉在一天之內獲得2292人次點閱,顯然可歸為高甚或超高點閱率。即使將〈不說再見:《南洋文藝》(1985-2017)〉的424點閱人次,和〈文壇紅花綠葉成園圃:2017年南洋文藝回顧〉的191人次合併計算,也不過615人次,每天約62人次。相形之下,2292人次就是天文數字了。換句話說,根據這個數據,報館高層或許會說,要刊就該刊點閱率一天2292人次的,而不是191人次的。由此可見,文藝類作品本來就沒多少讀者,或看文藝作品的人遠比看其他類作品的人少,所以就讓文藝版告別讀者吧。
於是,《南洋文藝》終於來到了向讀者告別的時候了。
我們並不知道報館高層是否真的就是依據點閱率而做出停刊《南洋文藝》的決策。當然,沒有人能夠阻止或左右報社掌舵者做他們想做的事。生意是他家的,他想如何經營,除了股東或董事會,其實也不關旁人的事。而身為消費人,我們只問他家的產品值不值得買,或他家有沒有我們想買的貨。如果要買的貨斷市了,或停產了,我們也只能向他「告別」。
張永修的〈不說再見:《南洋文藝》(1985-2017)〉回顧了三十二年來這個命名為《南洋文藝》的文藝副刊的亮點,編者的作為,以及對馬華文壇的貢獻,儼然是馬華文學史的縮影。這個回顧,這個「身影」,顯然是蒼涼的,像「落江前的手勢」,而不是「憤怒的回顧」(借用英國現代詩人歐思本【John Osborne】的劇作題目)。
其實,我們也不是「無話可說」。我們只要稍為回顧一下華文報紙的文藝副刊在馬華文學史上的位置,就知道《南洋文藝》停刊,並不止是一個「向讀者告別」的手勢而已。
(來源:古籍電子書網)
一九一九年,五四新文化運動那一年,《國民日報》改名《新國民日報》,設有張叔耐編的《新國民雜誌》副刊,到了一九二五年,拓哥編的《新國民日報》的《南風》副刊已全面刊出白話新文學作品,開拓了南洋的新文學路徑。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南風》、《星光》、《浩澤》、《荒島》、《椰風》、《椰林》這些報紙文藝副刊,一九二〇年代的馬華文學史(或史前史)就是一片空白;那些年如果沒有文藝副刊,也就談不上甚麼馬華「文壇」了。
一九二八年,許傑南下吉隆坡,提倡左翼的新興文學,就是以他編的《益群報.枯島》副刊為基地。《南洋文藝》編者的告別辭中提到,這篇最後的編後話,旨在回顧了他「在編輯任上為『鑄造南洋文藝』所做的嘗試」。「鑄造南洋文藝」是曾聖提的話,他是一九二九年的《南洋商報.文藝週刊》編者。文藝副刊影響一地的文學風貌、左右文學運動走向,早已是文學史的重要場域。張永修引述編《南洋商報》文藝副刊前賢的話,當然不是偶然的。
以《南洋商報》而言,一九六〇年,杏影(楊守默)編《青年文藝》副刊,在「大躍進」的年代,傾向寫實主義文藝思潮,對年輕作者頗有影響,不過杏影亦有其包容的一面,也刊出陳瑞獻現代風格強烈的詩與小說。杏影逝世之後,文藝副刊由梁明廣接編,易名《文藝》,大量刊登以現代手法書寫的作品,後另編《青年園地》副刊,加上《南洋商報》星期刊一九七一年創設的《文叢》版(梁與陳瑞獻合編),《南洋商報》的文藝副刊儼然成為星馬華語語系文學現代主義的重鎮。
一九七〇年,星馬版《南洋商報》的文藝副刊分家,馬來西亞的報館推出由陳思慶(陳雪風)主編的《青年文藝》,三年後則由《讀者文藝》所取代。這兩個副刊當然也反映了陳思慶與鍾夏田(《讀者文藝》創設不久後由鍾夏田主編)的文學品味,大抵就是平庸的寫實主義,加上朋友主義,故有後來的熱鬧滾滾的「是詩?非詩」事件。
(來源:雨林小站)
到了一九八五年,南洋報社人事紛爭,文藝副刊也多刊並行,頗為熱鬧。張景雲編《文會》副刊以取代鍾夏田編的《文星》副刊,頗有中興氣象;《讀者文藝》與《文星》停刊後,鍾夏田另編《南洋文藝》,一度改為編委制。張永修(上圖左)接編《南洋文藝》已是一九九四年的事了;《南洋商報》的文藝副刊總算完成了世代交替,告別意識形態掛帥,不再視現代主義與寫實主義(事實上是馬華版的社會現實主義)為二元對立的現象。張永修一直編到去年歲末,然後在一片向李永平、余光中告別的哀悼聲中,《南洋文藝》本身也變成作者讀者告別的對象了。
《南洋文藝》向讀者告別,其實告別的是歷史。報館高層決定辦一份沒有《南洋文藝》或其他文藝副刊的商報,顯然想當斷腕的壯士,不過卻是多了點勇氣,缺少了歷史感與文化責任。
張錦忠 |
馬來亞獨立前一年生於彭亨關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高雄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目前研究議題多涉及離散論述與華語語系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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