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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毅昌/群島的萊特船長:外貿特使、開埠者、殖民者?

(來源:The Star/Chan Boon Kai

萊特船長和各界的來往信件證實在馬來群島貿易群體的多元族群性,這些信札對研究十九世紀英殖民前夕的海上貿易有重大意義。回顧歷史,他的信件向後世揭櫫,群島是一個多元文化、群島各次族群、印度穆斯林、阿拉伯人、暹羅人、荷蘭人和英國人等多元族群交流相遇的場域。如果過度用民族主義視角簡化萊特,將使我們錯失許多歷史知識。


【文/鄭毅昌】

筆者前年曾到訪雪蘭莪皇家山(Bukit Melawati),安置山頂的多尊巨砲面朝一望無際的大海,這裡還有燈塔和瓜拉雪蘭莪區歷史博物館(Muzium Daerah Kuala Selangor)。走入這所州立博物館,博覽廳內的立體透視模型(Diorama)記錄了萊特船長(Captain Francis Ligh,上圖)和雪蘭莪王國的事蹟。提到萊特船長,很自然的就會讓人聯想起馬來半島的檳榔嶼(檳城)。一般上,國人都是從檳城開發史聽到萊特船長的名字。那麼,為何雪州這家博物館會有萊特的身影?無可否認,萊特船長確實和雪蘭莪開國國王的太子,也就是後來的蘇丹易卜拉欣(Sultan Ibrahim)有著海上貿易、軍事和外交的聯繫【註一】。

今天,倘若要一睹萊特船長與群島(Nusantara)各界人士的馬來文書信通訊(1771年-1794年),可瀏覽由檳州理科大學設置的網站。原本以爪夷字體的馬來文書信,大部份經已迻譯為羅馬字體馬來文。

這些重要的書信記載了暹羅國與馬來半島蘇丹王國的外交關係,群島區域的海上貿易和武器銷售。同時清楚說明馬來群島是大航海時代接駁海洋的樞紐,更重要的是,這些信札讓我們得悉馬來群島從古代開始就是一個多元文化和多元族群的交流中心。

(來源:USM Digital Exhibition and Special Collections

爬梳海上貿易外交關係史

縱觀這批長達二十三年的書信,可以爬梳英殖民前馬來群島在海上貿易和外交關係的來龍去脈。從萊特和雪州王國來往函件當中,可獲知前者經營火藥(Ubat Bedil)、大砲和槍支的買賣。雪蘭莪王國太子也曾致函萊特的生意夥伴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轉告萊特表示有意購買大砲等物(數碼化函件編號:MS40320/4,f.47)。此外,尚有涉及槍支交易內容的函件,當然購買的貨物清單還有柚木、布料和鋸子等(數碼化函件編號:MS 40320/4,f.56,上圖)。這些記載一再說明,十七世紀馬來王國作戰和防禦的武器是熱兵器和冷兵器兼用。

萊特船長和各界的來往信件也證實在馬來群島貿易群體的多元族群性,如蘇門答臘島北甘巴魯城(Pekan Baru)統治者寫給萊特船長的信中提到一名叫江林(音譯,Kong Ling))的華人的債務事宜(數碼化函件編號:MS 40320/1, f. 43)。收納的函件也包括檳城居民統計資料關於印度穆斯林和亞齊人等居民細節(數碼化編號 MS 40320/3,f. 8)。

一些函件內容牽涉錫礦買賣和採購, 也包括古代封建體系下家奴逃亡事宜安排。如霹靂王國海軍元帥(Laksamana)曾去信萊特船長關於家奴逃脫,裡頭提起關於從檳城逃到霹靂王國的家奴,隱隱約約說明了家奴逃亡雙方必須調查和幫助雙方遣返家奴的規約(數碼化函件編號:MS 40320/1,f. 46)。

理科大學這批書信讓我們了解到殖民前夕蘇丹王國的海上貿易關係網。不少信件時常提起皇家買辦大員(Saudagar Diraja),證實了這時期海上貿易由當地統治者包辦。信中提到船長這稱呼,曼絨船長(Nahkoda Manjung)、礤礤船長(Nahkoda Caca)和爪鉿船長(Nahkoda Jauhar)透露的信息是:處理商務交易都是以大海或河運為主。這些信也反映萊特船長不只是英屬東印度公司的代表,還包辦馬來半島各王國的商務和外交聯繫,當然還少不了熱兵器的供應。

(來源:Geni

商貿奠定文化理解與結盟

這些記載對研究十九世紀英國在馬來半島殖民前夕的海上貿易有重大意義。十八世紀末英國港腳商人(Country Traders/Merchants)在馬來群島貿易活動奠下三個基礎,其一,英國對馬來群島地理和群島文化深入的認識。其二,對馬來王國皇家買辦大員(Saudagar Diraja)的海上貿易制度設定比較順暢的模式。當時,一般海上貿易常在互相猜疑下進行導致衝突。與馬來王室和其家臣相處一段日子後,英商得以熟悉當地的馬來商貿制度、馬來禮節貨物和市場等,也意識到爪夷字體馬來文作為馬來群島的商業、外交和日常通用語(Lingua franca)的重要性。其三,英商有時卷入個別馬來王國的衝突,有時卻與當地馬來王國建立同盟和結盟關係【註二】。

十八世紀中葉到後期的群島海域的海港城邦,如蘇門答臘島的亞齊(Aceh)、巨港(Palembang)馬來半島的瓜拉吉打 (Kuala Kedah)、荷屬馬六甲、瓜拉登嘉樓和婆羅洲河口處的坤甸城邦(Kota Pontianak)皆是海上貿易樞紐,當時並沒有一個王國、歐洲商團艦隊,或當地政權能壟斷馬來群島的海上貿易【註三】,所以殖民前夕的封建馬來王國體系是執行買辦代理人的職能。馬來群島作為古代海上貿易的匯合點(Meeting Point),群島歷史作為海洋歷史之一是值得探討的一環,因為海洋是連接在一起的,群島的各海港都扮演著印度洋—馬來群島—東亞的物流和交換驛站。

如果有人說,多虧萊特船長、檳城才得以發展,後來更納入為海峽殖民地(Strait Settlement);或有人說很慶幸我們經歷了英殖民,那就有宣揚殖民現代化(Colonial Modernity)之嫌了。當然殖民現代化不全然是壞事,但這意味著檳城和玻璃市在古代作為吉打王國(Sultanate of Kedah)一部份的事實卻遭淡化、遺忘,那麼我們依然沒有從殖民記憶中擺脫。

對一個社群來說,從殖民主義中解放或去殖民化,都是至關重要的。信件多次提到在群島販賣鴉片(信裡運用的字眼)是需要省思的。反之,把萊特船長單純詮釋為殖民者和東印度公司代理人,連結民族悲情來批鬥他的話,這樣就是擁抱狹隘民族主義的歷史詮釋。

(來源:History/Getty Images

如何評價萊特船長史蹟?

萊特在部份馬來社群卻有不一樣的評價。2020年7月,檳城紀念萊特船長的肖像還被抗議者潑了一身紅漆,還有人在網上寫著「Akhirnya pada tahun 2020, tugu penjajah dan pemilik hamba bernama Francis Light di Pulau Pinang, Malaysia menemui nasib yang sama dengan tugu-tugu lain seumpamanya di seluruh dunia.」(2020年,萊特和其他殖民者和奴隸主的肖像,最後也逃不過被潑紅漆這一劫)【註四】。網上關於萊特的大眾文化讀物繁多,如果在谷歌打上馬來語關鍵字「Francis Lights Penipu」(萊特是騙子),出來的內容均充滿民族主義、殖民印記和對吉打王國土地分離、被殖民記憶等論述。

(來源:Penang Tunggal Blogspot

如果過度用民族主義視角簡化萊特,將使我們錯失許多歷史知識。理科大學的萊特電子存庫來往信件中的「Salang」字眼,其實是一處地名,即今天位於克拉海峽泰國的普吉島,這是萊特船長發跡的據點之一。顯然,如果結合歷史地理訊息系統分析,將有助於溯源空間、海上貿易網、權力中心等變化。另外,網上也流傳指這其實是位於檳城、吉打州交界處的一塊石碑,依然清晰刻著暹羅文和英文寫著:暹羅—檳城分界 (British and Siamese Boundary,上圖)。2011年,馬來西亞泰裔上議員文松(Boon Som Inong)要求聯邦政府的通訊及文化部在憲報頒布分界石為國家歷史遺跡【註五】。分界到後來國界的出現,就是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特徵之一,有別於海洋國家的馬來王朝,對前者而言,海洋也是版圖的一部份,這一點與後來殖民現代化對國界的慨念有所不同,了解殖民史觀可讓我們發現分界/國界概念的轉換。回顧歷史,萊特船長的信件向後世揭櫫,群島是一個多元文化、群島各次族群(Subethnic Group/Suku Bangsa)、印度穆斯林、阿拉伯人、暹羅人、荷蘭人和英國人等多元族群交流相遇的場域。

【引註出處】

一、Abd ur-Rahman Mohamed Amin.(2019). Warkah Sultan Ibrahim 1785- 1794:Cerminan politik dan ekonomi Selangor pada hujung abad ke-18. Melayu:Jurnal Antarabangsa Dunia Melayu, 12(2), 181-205.

二、Miller, W.(2011). English Country Traders and Their Relations with Malay Rulers in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84(1), 23-45. doi: 10.1353/ras.2011.0004

三、Kratz, E.(2012). Francis Light’s Place in the Trading System of Both Coasts of the Malay Peninsula.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40(1), 83-99. doi: 10.1163/156853112×632584

四、Francis Light statue splashed with red paint.(2020). The Star.

五、Warta Lokasi Batu Sempadan Kedah-P.Pinang Sebagai Kawasan Warisan.(2011). mStar.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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