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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保/從前,甘榜亞答有個草場——重訪被遺忘的政治空間

▲被紅白水馬圍起來的就是當年的草場。(來源:作者提供)

當發展怪獸蠶食山林野地,虎嚥歷史遺跡,我們抵擋不住,就只好把歷史記錄下來,讓人知道,這座如今被公路、高架天橋纏繞的樹林,不是自古就荒野如斯,它也曾風光過,那些年有人在此跟我們遙相呼應——雖然我們不接受他們的極左意識形態——追求馬來亞或馬來西亞的自由和民主。


【文/吳小保】

大約十年前,公民社會非常活躍,三不五時就舉辦各種大型、小型的遊行示威。聚集地點不一,可以是蘇丹街、隆雪華堂或崇光購物廣場(SOGO)。在人潮匯聚、領袖到齊後,大家會一起舉牌搖旗,吶喊歌唱,朝目的地獨立廣場走去。沿途不斷有人加入或脫隊,到了現場,待各領袖發言完畢,活動才算圓滿結束。

雖然這類活動都行禮如儀,但其行程安排以獨立廣場為終點,卻頗有意思,它象征著人民重奪自己的廣場,從而賦予此空間一個實質的與象征的政治意義與功能:「獨立」或「自由」的意義,來自於人民有行駛公民與政治權利,這包括言論與集會的自由,去表達自己的政治意見。

反之,為應付示威群眾,執政者有時候會派出「紅頭兵」(聯邦後備部隊)封鎖現場,拒絕遊行隊伍完成其民主儀式。另一方面,吉隆坡市政府常在獨立廣場舉辦各種嘉年華慶典吸引遊客,他們更期望把這裡打造成一個會生金蛋的觀光景點,而非政治空間。

也許,唯有在獨立日那天,這空間才會在名義與形式上,重新被政治化,歸還給「人民」——人民票選出的政治領袖——他們以「人民代表」之名,坐在高高在上的貴賓席位,觀看國家機器如何展示權力,使百姓臣服其下。

如此這般,「獨立廣場」是一個兩方人馬攻城略地的對象,各自對它投射不同的想象,賦予它不同的意涵與功能。

(來源:AFP/Astro AWANI

那些年的示威在哪裡?

前陣子,在朋友的提醒下,我對自己工作地點就近的甘榜亞答(Kampong Attap,又譯金榜亞答)的過去產生一些好奇。我跑了幾遍這個地方,翻查了一些舊報紙、刊物和地圖,赫然發現,原來在七十多年前,甘榜亞答也曾經是一個「政治空間」,這裡舉辦過一些政治群眾活動。作為「政治空間」,它的意義當然不能跟今天的獨立廣場相提並論,但在甘榜亞答被送進發展怪獸,其貪婪的口當此之際,梳理這段可能已被遺忘的過去,卻非常重要。

二戰結束後,英殖民政府重返馬來亞,推行一連串的新政制計劃,其中包括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憲制。反殖民勢力認為這是英殖民延續政權的計劃而拒不接受,於是創立了跨族群的「馬來人聯合陣線—汎馬政治聯合行動委員會」(Putera-AMCJA),在星馬各地發動抗議行動,其中包括提倡他們草擬的《人民憲章》,舉辦群眾大會,發起罷工罷業等。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反對勢力在新加坡的花拉公園(Farrer Park)舉辦群眾大會,獲得熱烈響應。九月二十八日,又於吉隆坡甘榜亞答舉辦另一場群眾大會。根據報道,此次群眾大會原定九月中舉行,卻因殖民地當局臨時頒布新的交通條款(具體如何不詳),逼於無奈,主辦單位唯有改期。改期之後,出席者仍受交通條款影響,以致無法達到預期的出席人數(約一萬人),根據當時報章估計,現場約有三千名示威者。

當天致辭的領袖,包括周洋濱(人民抗日軍退伍同志會)、陳禎祿(汎馬政行)、約翰依伯(馬來亞民主同盟)、因仄依石(馬聯)、劉一帆(馬來亞共產黨)等。現場大家情緒激昂,高喊「我們要求一個團結,民主,自治的馬來亞」、「反對不民主的白皮書」、「我們一致擁護人民憲法草案」、「馬來亞民主自由萬歲」等口號。活動於下午一點三十分開始,四點左右解散。

這場活動原定的目標人數並不少,我走遍甘榜亞答,都找不到一個可容納一萬人的空間。甘榜亞答坐落在吉隆坡茨廠街附近,雪華堂的後邊。這裡有幾條商店街道,旁臨一座山頭,周圍地勢不平,樹林茂密(花綠的樹現在都變成發展商的鈔票),如何容納得了那麼多人?

翻查舊報,示威地點坐落在甘榜亞答的雪蘭莪印度人公會(Selangor Indian Association)草場。環顧今天的甘榜亞答四周,哪有什麼草場?也許,當年的草場今已被改成商店?

▲《戰友報》刊登當年反修正書群眾大會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雪州印度人公會

雪蘭莪印人公會成立於二十世紀初,主要是推廣文化、休閒與體育運動為己任。在戰前,他們已經有自己的足球隊、曲棍隊和板球隊等;還辦了一份雜誌。根據《馬來亞論壇報》,印人公會在戰後初期創辦了自己的圖書館。

根據以上幾點來看,印人公會在當年是個活躍的組織,貢獻主要在文化與體育。故此,當年中文報刊中的「印人公會草場」或英報的“Kampong Attap ground”,並不是空泛地指印人公會旁的一個無主草地,更可能是歸屬於印人公會管理,專門供體育賽事用途的草場,而它就在今皇宮路(Jalan Istana)附近。

說雪州印人公會的草場是戰後重要的「政治空間」,未免言過其實。畢竟,就目前資料所見,在這裡進行的政治活動並不多。除了上述的反馬來亞聯合邦憲政運動的集會示威之外,這草地在一九四五年還舉辦過一次「紅十月革命紀念會」。

▲一九四五年空拍圖“Kuala Lumpur Railway Facilities”:紅色部分明確可見是一個空曠草地,一旁依稀可見印人公會會所。
(來源:National Archives Singapore/作者提供)

馬共與紅十月革命紀念會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七日是紅色十月革命二十八週年紀念日,為此馬來亞共產黨雪州地委決定舉辦一場紀念活動。活動在早上八點於金榜亞答印人公會草場召開各民族的盛大紀念會,晚上則在中華大會堂舉辦遊藝會。

馬共雪州地委相當重視此次活動,編印了《紅十月革命廿八週年紀念冊》及《紅十月廿八週年宣傳大綱》兩本非賣品冊子,據悉會分佈到全馬各地,而該地委宣傳隊會在紀念日後出發到各地作巡迴宣傳。

馬共掌控的《民聲報》在十一月七日當天,刊登的一篇文章提到,紀念紅十月應有的任務包括(一)繼承列寧偉大的革命精神,打擊一切法西斯主義殘餘勢力;(二)支持殖民地解放,民族自決自治,弱小民族獨立運動;(三)加強中蘇的精誠團結;(四)提高與擴大社會主義的建設能力,粉碎一切反蘇集團的蠢動;(五)在不違反民主原則下,歡迎跟英政府合作,推動新民主主義的實現。

活動當天,到場的人數應該僅有數百人,包括人民抗日軍第一獨立隊四百餘人。現場議決通電蘇聯致意,同時以大會名義致「馬共英明領袖萊特先生」慰問書一封。我們知道,馬共在戰後會想跟英政府合作,其實也跟這位「英明」的多面間諜有關。

▲一九四五年地圖“Malaya. Town Plan of Kuala Lumpur”:黃色是雪華堂。綠色是火車站。紅色部分明確寫明Indian Association。
(來源:National Archives Singapore/作者提供)

新時代的來臨,政治空間的誕生

無論如何,一個新時代已經展現眼前:馬共在這期間開始壯大,並在兩年後,聯同其他反殖民勢力,在曾經舉辦過紅十月年紀念會的場地,再次把這個體育或休閒空間轉變成政治空間。

兩次政治活動的內在聯繫相當明顯,它都在金榜亞答草場舉辦,它由馬共或直接或間接參與。兩次活動也有區別,一九四五年的紀念會公開呼籲建立「新民主主義」。一九四七年的群眾大會,由於是個跨族群的聯盟,不得不作出妥協,比如極左的色彩驟然減淡,不再出現列寧、社會主義或新民主主義等字樣;而其倡導的《人民憲章》,更是接納特定的馬來人特權。

回到這篇文章的主題,讓人好奇的是,為何金榜亞答草場會成為上述政治活動的空間?手頭掌握的資料不多,大略可指出的是,這裡附近是華人聚落重鎮,如雪華堂、茨廠街。比如一九四七年的抗議集會,很多民眾就是從茨廠街徒步走去甘榜亞答。另外,從甘榜亞答穿過蘇萊曼橋(Suleiman Bridge)就來到當年的火車站,交通相當便利。這些都是此空間被政治化的有利地理因素。

▲二〇二三年谷歌地圖,紅色部分就是當年的草場。(來源:作者提供)

在發展洪流下記住歷史

從前,甘榜亞答有個舉辦反對運動的政治空間,它是一個草場,它歸屬於雪州印人公會。然而,這個空間坐落在何處?

很顯然,這個草場已經不復存在。如前所述,我踏遍甘榜亞答,都未見有個適合作草場的地點。在翻查了各種地圖之後,赫然發現,原來我每天上下班開車必經之路,就是那年曾經風光一時的草場。它部分空間被擴建成馬路,一座高架天橋像個巨龍盤踞其上,每天千萬車輛奔馳來回。而絕大部分的空間則從草地吸收日月精華,長成一座小樹林。

這幾年,甘榜亞答不知是幸或不幸,得到了發展商的垂青,好幾個項目在此進行得火熱,這山頭也因此慢慢長高起來。說它長高,不是因為山勢變高,而是因為高樓立在它頭上,它因此增輝不少,卻也把很多遺跡掩埋了起來。

說實在,甘榜亞答印人公會的草場根本說不上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政治空間,它不過是在那年代,恰好辦了那麼幾次(可能就僅有的兩次)的政治活動。但是,我們卻又不得不注意,這條短短的甘榜亞答路(Jalan Kampong Attap),一頭一尾正好連接雪華堂和雪印人公會,附近則是交通樞紐火車站中心。它之成為舉辦政治活動的空間,恐怕跟這樣的政治、文化與交通格局有莫大關聯。

當發展怪獸蠶食山林野地,虎嚥歷史遺跡,我們抵擋不住,就只好把歷史記錄下來,讓人知道,這座如今被公路、高架天橋纏繞的樹林,不是自古就荒野如斯,它也曾風光過,那些年有人在此跟我們遙相呼應——雖然我們不接受他們的極左意識形態——追求馬來亞或馬來西亞的自由和民主。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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