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Yap Jia Hee/當今大馬)
歐大旭與覃心皓都是「後五一三世代」,他們的書寫與影像紀錄,其實是「代際記憶」的表述。他們藉由後記憶書寫、再記憶話語、影像,縫合斷裂的記憶縫隙,讓身為未曾經歷者的新一代重新認識自己的環境世界,找到對未來想像所繫之處。馬來西亞人如何面對創傷源頭、仇恨敵意話語,該怎樣尋求化解、和解、重生、共生之道,進而還原真相,還受難者及其家屬正義與公道,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文/張錦忠】
二〇二三年三月下旬,臺灣古都臺南市的國立成功大學外文系舉辦了一個馬英文學研討會,【註一】那大概是臺灣學界第一個馬英文學研討會,儘管臺灣學界不乏馬英文學研究者;當天出席者多為中外學門資深學者與博、碩士生,其中不少是在臺馬來西亞人,會議內容包括論文發表、講評、演講與圓桌論壇。在臺馬華學者兼小說家黃錦樹也應邀出席了下午場的論壇,他談到馬英小說家歐大旭(Tash Aw)剛出版的回憶錄《碼頭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on a Pier)中譯本,【註二】抱怨說這本薄薄的小書沒頭沒尾,書中人物生平事蹟幾乎付之闕如。
黃錦樹的抱怨當然有理。讀畢歐大旭此書,我們不知道的多於我們知道的。我們不知道作者父親自己在哪裏出生,他為何也在新加坡碼頭搭船北上吉蘭丹,父母何以旅臺(是北漂的「僑生」嗎?),何以在一九七〇年代初,那個五一三華巫流血暴亂事件之後新經濟政策與種族政治鋪天蓋地落實的年代舉家返馬。但是,這不就是《碼頭上的陌生人》「寫實」之處嗎?黃錦樹的抱怨,其實就是作者歐大旭的抱怨——先輩甚麼都沒講,甚麼都不講,家人甚少交心,彷彿彼此都是心頭的陌生人(strangers to ourselves),彷彿華人在那「憂鬱的熱帶」的歷史是一條沉默的深河。
文學動人之處就是在歷史沉默的地方發聲,即使是對沉默的抱怨也是一種聲音。《碼頭上的陌生人》是一卷家族記憶文本,書中兩篇文章一篇寫父系親人,一篇寫母系親人。祖父與外祖父都是在一九二〇年代橫渡七洲洋,抵達新加坡碼頭,來到他們青春年少生命的轉灣處。之後的五十年,他們落腳、遷徙、離散、安身立命的「環境世界」歷經世界經濟大蕭條、日本軍國主義侵略、太平洋戰爭、殖民者重返、冷戰時代來臨、馬來民族主義興起、緊急狀態法令頒佈、新村迫遷、馬共叢林抗爭、馬來亞獨立、馬來西亞組成、新加坡脫馬獨立、五一三事件爆發、新經濟政策厲行等大事,到了歐大旭出生的一九七一年,土著主義抬頭,國家走過另一個轉捩點,獨立初期開國先輩所勾勒的美好建國藍圖也只剩下「想像的共同體」了。曾經與歷史怪獸搏鬥的一代庶民移民,他們選擇封存記憶,對不公與非正義緘默以對,為了下一代可以「想像一個美好的國度」。
(來源:Openbook閱讀誌/FFF Penang)
到了歐大旭發表《碼頭上的陌生人》書中第二部分內容的二〇二一年,「碼頭陌生人」祖父與外祖父已不在了,書中鮮少提到祖母,而外祖母也走到了生命盡頭。過去的早已不只一個時代。歐大旭出生前的五十年,加上他出生後的五十年,剛好一百年。南來華人的歷史開端當然不始於一九二〇年代,一九二三年宋旺相(Song Ong Siang)出版的《新加坡華人百年史》(One Hundred Years’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Singapore)的「百年」就從新加坡開埠的一八一九年算起。即便是從中華民國建國近十年後的一九二〇年算起,馬來(西)亞華人百年,從離散飄零到落地生根,從尋找一個避災難求溫飽的他鄉到共建一個多元國族的昌明國家,其中種種遭遇與心路歷程,肯定有許多可歌可書的故事。不過,由於歷史創傷與集體記憶,先輩多選擇緘默,讓「碼頭陌生人」的故事中斷,讓抵達之後的故事成謎,選擇讓自己成為子孫「心頭的陌生人」。
然而,甚麼都不講的話,歷史就斷裂了,記憶也變得不可能。百年辛酸史也只能成為百年孤寂。
《碼頭上的陌生人》的副標題為「一個家族的肖像」(Portrait of a Family)。歐大旭自承想要藉由書寫重建一個華裔馬來西亞人的家族史。他的家族,涉及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代,父親、母親一代,以及作者、姊姊一代,共三代人的事。換句話說,歐大旭書中所體現的,不僅是「碼頭陌生人」那一代所經驗的歷史,而是代際之間的歷史斷裂。移民世代歷經艱難,他們是時代的倖存者。然而,「我輩倖存者」(we the survivals)唯有沉默、忍耐、含辛茹苦,下一代才能「明天會更好」。看來華裔馬來西亞人面對個人創傷時如此、回望集體創傷時也是如此。
(來源:之間文化實驗室/ILHAM Books)
二〇一九年九月,馬來西亞媒體工作者覃心皓(Tham Seen Hau)的五一三紀錄片《沉默的五十年》(50 Years of Silence)在「獨立自由電影節」(Freedom Filmfest)放映(在同個電影節放映的還有廖克發的《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在座觀眾包括歐大旭。幾個月後,歐大旭書寫本書第二部分〈瑞意:萬古千秋〉(“Swee Ee: Eternity”),在敘述與外婆對話時,刻意插入關於五一三與覃心皓的五一三證言紀錄片的敘述,因為外婆也是沉默多年的倖存者,只有到了生命行將結束才跟自己和解,向孫兒說出她的故事,儘管她歷經的是他者仇恨敵意語言,而不是身體與政體的暴力。關於五一三事件,歐大旭寫道:
在那一天,多達數百名華裔公民遇害,覃母家五人也被列入死亡名單。翌日起,倖存的五人絕口不提遇害的親屬,五十年來不曾論及他們身受的殘暴,雖然都住在相隔幾英里的地方,彼此卻罕有聯繫。(歐大旭 2023:111;宋瑛堂譯文)
覃心皓在二〇一七年開始拍攝這部倖存者的紀錄片,在五一三事件五十週年放映。事隔四十多年,儘管猶有餘悸,歷史創傷的倖存者終於有人打破沉默,再記憶那「既不忍回想,卻又不敢遺忘的」五一三慘事。誠然,倖存者如果不講,如果遺忘了,一旦自己不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記得受害者,而他們「活過的痕迹就跟着没了」。【註三】但是五一三記憶始終是倖存者或受害者家屬生命中難以承受之痛,走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並非易事——那幾乎是永遠的傷疤。身為受害者家屬的下一代,顧及倖存者的心靈創傷,覃心皓也僅在小眾場合放映紀錄片。
(來源: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聯經官網)
歐大旭與覃心皓都是「後五一三世代」,他們的書寫與影像紀錄,其實是「代際記憶」(generational memory)的表述。他們藉由後記憶書寫、再記憶話語、影像,縫合斷裂的記憶縫隙,讓身為未曾經歷者的新一代重新認識自己的環境世界,找到對未來想像所繫之處。馬來西亞人如何面對創傷源頭、仇恨敵意話語,該怎樣尋求化解、和解、重生、共生之道,進而還原真相,還受難者及其家屬正義與公道,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僅在小眾影展播映的《沉默的五十年》是個人敘事的開始,「故事」總要繼續。二〇二〇年,文運出版社(Gerakbudaya)出版了五一三事件口述歷史小組訪問、編輯的《在傷口重生:五一三事件個人口述敘事》,兩年後,英文版Life After: Oral History of the May 13 Incident 出版。這是兩本有關五一三記憶與證言的重要文獻。而在馬來西亞境外,國立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在二〇一九年五月十三日、十四日兩天舉辦了「13 May 1969:後五一三馬來西亞文學與文化表述國際會議」(An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Post-513 Malaysian Literatures and Cultural Articulations),在事件發生五十週年開啟文學與文化記憶檔案,以為五一三的歷史幽靈除魅。會後若干論文在聯經出版公司的《思想》第四十三期集結為「五一三的幽靈」專題,於二〇二一年秋天出版。研討會的部分英文稿件則收入英文論文選,還在編輯作業中。可惜後來因疫情與人事變動,五一三記憶相關學術活動沒有在這裏繼續舉辦。
二〇二三年五月十三日寫於高雄左營
【註解】
一、Bunga Rampai: A Symposium on Anglophone Malaysian Literature/2023馬英文學研討會,國立成功大學外文系、中華民國英美文學學會合辦,臺南,March 25, 2023。
二、Tash Aw, Strangers on a Pier: Portrait of a Family (London: Fourth Estate Books, 2021). 中文版見宋瑛堂譯,《碼頭上的陌生人》(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2023)。關於這本書的短評,可參閱拙作:〈重建家族肖像,跟心頭的陌生人相認:評歐大旭《碼頭上的陌生人》〉,《OPEN BOOK閱讀誌》,April 18, 2023。
三、覃心皓母親的話「既不忍回想,卻又不敢遺忘的」與「活過的痕迹就跟着没了」,見葉蓬玲報導,〈五一三家屬拍紀錄片爬梳創傷,盼獲安全討論空間〉,《當今大馬》,Sept. 28, 2019。
張錦忠 |
馬來亞獨立前一年生於彭亨關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高雄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退休,目前為該系約聘研究員,研究議題多涉及離散論述與馬華文學。 |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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