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當今大馬)
一本書的意義,不只是看書本承載了什麼內容,有時候,它走過了怎樣的生命歷程、留下什麼足跡,也很重要。也因此,雖然一本書可能來自遙遠的天邊,但只要與此地的歷史發生接觸,它的生命就深深地烙印在這片土地上。而這就是這批書本的生命史,講述給我們的故事,它們雖然大部分來自遠方,卻與這個土地建立連接,成為大馬政治文化史的一部分。
【文/吳小保】
一本書的意義,不只是看書本承載了什麼內容,有時候,它走過了怎樣的生命歷程、留下什麼足跡,也很重要。
也因此,雖然一本書可能來自遙遠的天邊,但只要與此地的歷史發生接觸,它的生命就深深地烙印在這片土地上。
最近一位朋友獲得前政治扣留者的捐書,他把這批書轉贈給我工作的單位華社研究中心。因工作便利,我有機會翻閱這批書籍。這些書本是一九六〇、七〇年代馬來半島幾間扣留所的政治犯在被扣留期間的精神糧食。書本的封面或內頁都蓋上麻坡(Muar)扣留營、太平(Taiping)扣留營或華都牙也(Batu Gajah)扣留營的印章,並經審查員審查後簽署名字,因此是彌足珍貴的文獻史料。這些蓋章讓人知道,這批書有著非同凡響的生命經歷,它們曾進入一般人沒機會(也不樂意)走進的地方,見證大馬政治文化史中獨特的一面。
這批書本大約百來本,出版年份橫跨一九五〇至八〇年代,大部分是在一九六〇、七〇年代經過審查而進入扣留營的。書種包括:休閒娛樂、政治經濟、健康、哲普、文學、歷史、雜誌等,其中包括著名馬來左派人士賽·扎哈利(Said Zahari)的《囚歌》、魯迅的《偽自由書》、韓素英(Han Suyin)的《亞洲的風雷》和《二〇〇一年的中國》等;雜誌方面則有李怡創辦的《七十年代》等。
▲(左上二圖)韓素英著,楊青譯《亞洲的風雷》,書本內頁註明海金贈送給戰友秀華。華營指華都牙也扣留營。內頁書題和出版社之間貼上一張綠色紙條,應該是扣留者所為,底下可能是一些不欲為人知的資訊;(左下左圖)此模糊蓋章應該是扣留者所蓋(官方蓋章在書封)。一九六〇年代扣留營爆發路線鬥爭,當時扣留者分裂成兩派,共享的圖書似乎也分成兩邊,井水河水互不侵犯。蓋章原被貼紙覆蓋,撕開後字跡依稀可辨:華營/反右戰友/圖書;(左下右圖)此書有兩個蓋章,一個是華都牙也扣留營審查蓋章,一個則不知是官方或扣留者所蓋,字跡模糊: Hak Milek Kutub Kanah Tempat Tahanan 〇〇〇;(右圖)部分捐書。(來源:作者提供)
大部分出版品都來自香港,少部分是星馬本地,只有兩本是中國,沒有一本來自台灣。書本的出版源地很符合當時的政治局勢。由於反共政策,馬來西亞政府在冷戰時期的一九五〇年代頒布禁書令,嚴禁中國圖書入口,試圖阻斷共產黨思想在本邦的傳播。作為因應辦法,很多中國圖書只好在香港換皮出版,以合法的方式進入馬來西亞書市。
雖然這批書有很多都是「健康」讀物,大體上不違背資本主義陣營的價值觀,但是也有不少書蘊含著共產主義思想。這些宣揚共產主義的書籍無一例外都是在香港出版,出版社包括香港南粵出版社、文教出版社、香港出版貿易公司等。這些書本不知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可以僥倖地通過審查,成為政治犯的精神糧食。
事實上,這些書本並沒有進行隱形的政治宣傳,而是「公然」、「大張旗鼓」地宣揚共產主義思想。因此,任何稍有政治敏感度的人讀了這些書,都會察覺到非常不對勁。例如美國人傑克·史密斯等著的《朝鮮紀行》(香港出版貿易公司出版),譯者在前言提到:
一九五〇年,美帝悍然發動侵略朝鮮的戰爭,妄圖一口吞併朝鮮,進而侵略中國,霸佔世界。但事實和它的願望完全相反。英雄的朝鮮人民以大無畏的革命氣概,奮起抗戰。中國人民為了抗擊共同的敵人,排除中國人民志願軍,同朝鮮人民並肩作戰。在世界革命人民的支持下,經過三年艱苦戰鬥,終於以劣勢裝備打敗了世界頭號霸國美帝國主義及其追隨者,迫使美帝不得不在板門店談判桌上簽訂停戰協定。
……(略)
本書作者是美國《前衛》周刊的編輯主任及其夫人。一九七〇年夏天,他們夫婦協同小女兒參加一個由十多個美國人組成的旅行團,訪問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本書就是作者發表的旅行見聞的節譯。(頁1—2)
這本書原在中國出版,後在香港換皮,流通到馬來西亞。書本內容明顯在宣揚共產主義,並批評美國帝國主義的殘暴不仁。顯然,這些是禁書令本來要查禁的思想。
▲(左上圖)太平扣留營的蓋章。扣留者文泉註明一九七六年三月購於太平營,蓋章的日期則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五日入館。間隔的三個月,應該是跑審查程序的時間;(其他圖)扣留者之間頗流行贈書給同志,一般都會寫下正面字句,激勵彼此鬥志。(來源:作者提供)
又如韓素英(也作漢素英)的著作。韓素英是著名的紅色作家,曾在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居留馬來亞。彼時正值獨立建國,韓素英參與其盛,積極倡導馬來亞意識的建構。她也曾在南洋大學兼課,教授「當代文學」(Contemporary Literature)。在她的建議下,幾位學生從事馬華、馬來和馬英文學的翻譯,促進馬來亞文學的建設。韓素英是一個左傾知識分子,曾代表馬來亞作家參加第二屆亞非作家會議(一九六二),在會上與時任埃及總統納塞(Gamal Abdel Nasser)有過交流,極力支持亞非作家加強團結,對抗殖民主義。
在馬來亞之外,韓素英也積極透過翻譯與創作來連接中國和西方,力圖打破主流西方對中國的誤解,傳播正面的中國形象。因此,韓素英可說是冷戰時代中共對外的文化大使。她所著的《亞洲的風雷》和《二〇〇一年的中國》(均由香港南越出版社出版)就出現在扣留營裡,這兩本書都「明目張膽」地宣傳中國故事,如《亞洲的風雷》〈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一章,就為文化大革命辯護,並給予高度評價:
文化大革命的過程是持久的;它是一場真正的革命,是思想戰線上的一場大規模的階級鬥爭;它給年輕的一代以徹底革命化的教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空前偉大的群眾運動;四分之一的人類積極參加這個運動;它是世界範圍群眾運動將要掀起的先聲。(頁40)
▲(上三圖)扣留者不只有自己的藏書,他們還建立了圖書館。這些圖書館都有自己的蓋章。不清楚這是否得到官方批准;(左下圖)除了宣揚共產黨思想的書籍,扣留營裡也有人閱讀反共書籍。友聯出版社是第三勢力(反共、反國民黨)知識分子成立的文化機構,獲得亞洲基金資助,以隱形的宣傳方式宣揚自由主義與反共思想;(下中右圖)《打靶集》是政治扣留者黃水生遺物。黃水生在被扣留期間自殺身亡,引發扣留者的絕食抗議,在當時引起轟動。(來源:作者提供)
如此政治「不正確」的讀物,明顯宣揚「有毒」思想的讀物,竟然可以逃過扣留營的政治審查,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不禁讓人好奇,究竟所謂「審查」是怎麼回事?
也許當時扣留營的審查官不諳中文或中文程度有限?或者他們其實並不嚴格執行審查工作?又或者,他們確實嚴格執行任務,但卻是官僚式處理,凡不在查禁名單,不管內容如何,一概放行?還是說,當局另有不為人知的考量,有意讓這批書流入扣留營,餵養他們的戰鬥精神?
無論如何,這也至少說明一點,既然這些宣揚共產主義的書本可大搖大擺進入扣留營(它們都蓋上扣留營的蓋章),當時政府並無法徹底有效的阻斷共產主義讀物在一般市面的流通。而既然這些讀物能夠在扣留營流通,則必然也能在一般書市購買。
而這就是這批書本的生命史,講述給我們的故事,它們雖然大部分來自遠方,卻與這個土地建立連接,成為大馬政治文化史的一部分。
吳小保 |
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業餘者(Amateur)成員,與朋友一同營運「亞答屋84號圖書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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