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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琮淵/疫情期間的研究旅行

(來源:UX studio

對東南亞研究、華僑華人研究而言,在田野調查如此重要,出門做研究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我們何不研究「旅行」呢?食衣住行皆可研究,圖像比文字更有解讀空間,結合兩者的研究領域將無限寬廣。因為長期關注東南亞華人及華商議題,我透過田野調查、二手書商及線上拍賣等管道收集各種民間文獻,善用民間資料,能在疫情期間幫助我們進行嚮往而有趣的學術旅行。我本身最感興趣的是不同時期的東南亞華人移動經驗,近代華僑出洋經商、榮歸故里的述事已然汗牛充棟,至於華人如何旅行?如何觀光?則尚待開展。


【文/陳琮淵】

疫情是這兩年常見的萬用理由,幾乎解釋了所有的延遲與停滯,在諸多層面上卻也是無可奈何的實情。對於學者及學生—特別是那些仰賴田野調查作為主要資料來源以及需要入館查閱書籍檔案的研究者,出行等各方面的管制的確帶來很大困擾,當中更不乏有人被迫放棄選題或改採其他變通方式。也有不少學者認為,以目前成熟的網絡科技及資料數位化日漸發達,「在家研究」(Research From Home)即便不能完全取代「在地研究」(Indigenous Studies),至少不必背負安樂椅上的學者等譏嘲。以致於學術研究旅行的難度越高,鼓勵疫情期間多做文獻、傳記及理論研究的聲浪也越高,文獻與田野好比處於研究方法光譜的兩端,為疫情築起的高牆所隔,更無相互通假的可能。

必須指出的是,學術進步乃是研究者與相關社群不斷對話積累的過程,即便是文獻研究、理論研究,也不會因為疫情「受封」在家,就能兀自功力大增。事實上,缺乏對特定議題的長期關注及資料基礎,整天在家讀書也很難做出好的研究。將研究方法退守到文獻整理及理論建構,只能是權宜之計,而非萬無一失的研究方案。就本人這幾年的論文指導經驗,研究生一旦祭出疫情這面免死金牌,放棄多方面的資料收集、思索突破不利局面的努力,往往就是逐步走入寫作卡關的死胡同,甚至因疊加的壓力而出現身心問題。相應的,那些積極面對論文的學生,往往能「因禍得福」跳出資料與方法的框框,寫出特別優秀的論文。更進一步的說,他們把握所有「做田野」的機會,其田野地不拘泥於文獻、實地及網絡,善用理論對現象進行詮釋與解讀,也不自我設限只能在圖書館與檔案館找資料,搭配線上訪談及平時積累的心得,串連整合既有的資料,對研究對象及議題進行有意義的分析。這樣的變異轉化,又何嘗不是另類的「學術創新」或「研究旅行」?

用非典型史料研究旅行

這也令我聯想到,對東南亞研究、華僑華人研究而言,在田野調查如此重要,出門做研究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我們何不研究「旅行」呢?早在疫情之前,日常生活議題及圖像史料的運用於研究及教學領域已所在多有,疫情以來頻繁且常規化的線上演講及教學互動,更需要「有圖有真相」,輕鬆有趣的議題往往更能激發靈感、引起興趣。以歷史學家的視角而言「圖像如同文本與口述證詞一樣,也是歷史證據的一種重要形式。它們記載了目擊者所看到的行動。」【註一】 我曾不止一次向學生表示:食衣住行皆可研究,圖像比文字更有解讀空間,結合兩者的研究領域將無限寬廣。因為長期關注東南亞華人及華商議題,我透過田野調查、二手書商及線上拍賣等管道收集各種民間文獻,包括一些過去被認為是「非典型的」史料,如課本、遊記、旅行指南、商業廣告等,這些資料的研究價值通常來自但不限於以下幾點:

一、圖像與訊息:相片、圖畫、插畫、漫畫、商標、圖騰等過去在文本中作為配角的存在,其實潛藏著豐富的訊息。
二、觀感及印象:相關的描繪及表述除了令人身歷其境,研究者更能藉此掌握時人看待問題的眼光及價值觀。
三、補遺與對照:民間資料面向市井,呈現嚴肅的官方記錄所無之面向,運用得當能作為研究的重要側面及資料依據。
四、點子跟線索:民間文獻貼近生活、題材多元,能為學者提供研究的點子(ideas)及線索。

▲左:搭乘我國航空環遊東南亞:馬來亞航空廣告。(1962)
▲▲右:以中南半島城市為輻輳的寮國航空公司:強調安全、快捷、舒適。(1958)

善用民間資料,也能在疫情期間能幫助我們進行嚮往而有趣的學術旅行。我本身最感興趣的是不同時期的東南亞華人移動經驗,近代華僑出洋經商、榮歸故里的述事已然汗牛充棟,至於華人如何旅行?如何觀光?則尚待開展。潘醒農在他多次重印的暢銷書《東南亞名勝》中曾提到:

美麗的風景,馳名的古蹟,分散在東南亞各地的角落,相信相一個人很少有機會親去探幽,都去攬勝;也許有的人連本土的勝蹟也未全領略過;有的人對各該地勝蹟的史故,大不知道;因此,我在幾年前,便有編印這本書的念頭,著手收集材料。編印這本書的目的有三:
一、供中外各地的同胞們閱讀,勝瞭東南亞各地的勝蹟。
二、供遊客及旅行家,作遊玩東南亞勝蹟的指南,也可作旅途良伴。
三、供中小學生作課外讀物,增進青年們的當地史地常識。

可見觀光旅行早就引起本地文史工作者的注意,且意有識地將東南亞各地名勝介紹輔以史地背景匯編成冊,卻未將觀光旅行本身作為一項議題來研究。本文以1940-50年代的雅加達旅行為例,以期拋磚引玉。

1940年中國國內抗日方殷,上海發行的《旅行雜誌》出版了「南洋群島」(Malaysia)專號,此一專號的名稱本身就很值得研究,該雜誌的有關東南亞旅行的專號尚有「緬甸」、「菲律賓」等。專題收錄企化所著的〈巴達維亞小誌〉,頗能一窺早年旅行雅加達(又名巴達維亞、吧城、巴城、椰城、雅京等)的情況:

從香港乘渣華公司(Java-China-Japan Line)的輪船經過五天五晚的航行或從新加坡百格活公司(簡稱密K.P.M.)的輪船經過四十小時的航行,便到了巴達維亞的海口丹容不綠(Tanjongpriok)港。經過移民廳詳密的詢問和手續後,坐上汽車沿著一條六英里長的公路,一會兒便身在巴城了。【註二】

▲1947年KPM公司由檳城至香港船票。(来源:淡江大學東南亞史研究室收藏)

當時印尼尚屬荷蘭殖民時期,入境需向有關當局申請許可。由《印華經濟》、《華僑導報》等印尼華僑雜誌刊載的船期表及廣告可知,搭乘輪船不僅是早年中國—南洋各大城市間主要的交通方式之一,直到1950年代初,渣華郵船公司(Java-China Paketvaart Lijnen N.V.)、荷蘭皇家輪船公司(Koninklijke Paketvvart Maatschappij N.V.)、荷蘭輪船公司(Stoomvaart Maatschappij “Nederland” N.V.)、鑽龍公司之鹿號輪船航運部(“Swan Liong” N.V.H.M. Bagian Pelajaran)、印尼民族航業公司(Pelajaran Nasional Indonesia)、三洋航務公司(Djalan Djembatan Batu)、奴山打拉輪船公司(Pelajaran “Nusantara”)等知名輪船公司仍川行印尼各大城市間,並積極擴展國際航線。

搭乘輪船到印尼,入出境手續可透過新加坡的代辦處辦理,利便來自中國及東南亞各地的華人由香港、新加坡出發,抵達印尼主要城市商埠。至於如何通關造訪雅加達,《南洋導遊》有以下的記載:

從1937年二月起,欲赴荷印經商或旅行者,可向新加坡羅敏申律KPM輪船公司樓上荷印移民廳辦事處,提出本國護照及本人二寸半身照片三張,並須證明攜有資本或旅費,確係經商者,繳納一百五十盾入口稅,即可領得入境許可證。旅行者可乘飛機或輪船,在證上所允許的地方登岸入境六個月後欲繼續居留者,須向荷印境內設立的有關當局請求,新加坡辦事處無權發給。【註三】

▲1953年渣華及KPM公司船期表。(作者提供)

▲左起:渣華郵輪廣告、鑽龍公司廣告。(作者提供)

到了雅加達下榻何處?往往是旅行首要規劃。根據荷印政府法令,旅客須以市民證或入境證件,方能入住當地旅館。雅加達作為印尼首府,中西各色旅館林立,當中又以交通旅館、嘉陵旅館、亞細亞旅館、婆羅洲旅館、中央旅館、大同旅館、新華旅館、華安旅館、華興旅館、嶺南旅館、盧山旅館、孟加勿舌旅館、梅蕉旅館、南京旅館、南天旅館、巴黎旅館、賓城旅館、星洲旅館、中華旅館、新益旅館、南洋大旅館(Des Indes)、ANDALAS、DE LEIJBN、DES GALERIES、BENVENUTO等較有規模,名列《椰城指南》的推薦名單。〈巴達維亞小誌〉的作者除了提供旅店建議,也介紹了當地的旅遊概況:

不消說遊客到了巴城,首先要找個安頓的地方。假如你洋化一點,可以住在荷蘭旅館,最著名的一家是南洋大旅館(Hotel des indies)房金每天由六盾(Guildien)至二十盾;過去我國幾位要來巴,都下榻於此。假如你嫌過闊綽,那麼可以住在華人開設的力士、南京、中央、亞細亞、南天等等旅館,也算便宜舒適。

巴城沒有導遊機關,也沒有華人辦的類似中國的旅行社的組織,所以來遊巴城的人,自然得找些親戚朋友做引導,特別是因為爪哇的僕人、馬車夫(爪哇沒有黃包車,但有馬車)。汽車夫多是馬來人,一個遊客不免有言語不通的陌生之感。一個華人遊客,如果要觀察華僑情形,必須以舊區為中心,華人各大社團、學校、報館都集中於此……在新區,較多可遊之處,一個遊客總得一看「新巴殺」(那裡是新區的集中市場),也得一看博物館、水關公園(Wilhelmina Park)、芝敬尼動物園等。

▲《椰城大觀》所刊載的雅加達市區簡圖。(作者提供)

不少私人遊記及旅行指南記載了雅加達風光,它們對於熱門景點也頗具共識。1954年出版的《椰城指南》甚至說當地值得參觀遊覽的地方不多,若對垂釣、海濱漫步、暢遊小島無甚興趣,大概二、三天就可逛完市區景點了,以下摘述該書所列雅加達值得一遊之處:

一、博物院:博物院係於1868年落成,位在獨立西街12號,該院有東印度公司陳列室,金銀飾物室,青銅器室,古物展覽室,貨幣室,民俗展覽廳,木器展覽室,史前展覽室,以及古物展覽等等。
二、芝靈津是個海浴場,風景佳麗,不喜歡游泳的,在那邊吃吃海風,看看遠處魚舟,亦有一番樂趣,該地設有餐館,星期六晚上還有音樂助興,是週末的一個好去處。
三、芝敬宜動物園。
四、巴剎魚干水族館。
五、吧城博物館:專門陳列古代吧城的文物、圖片、歷代總督肖像又建築模型等。
六、快樂世界:位在虛加勿剎「世界」內,有五座戲院,和一座容四五千人的籃球場,其他多是商店和菜館、飲冰室。
七、孟加賴游泳池。
八、中華遊泳池。

旅行見聞增添實地觀察

最後不妨談一談旅行中的見聞,戰後初年到訪雅加達的文人遊客,除了觀光吃風、巡遊攬勝,也為當時市井生活乃至於社會發展問題留下一手觀察,其中又以用水及交通問題最受關注,誠可作為戰二雅加達都市發展及華人社會史研究的良好素材。以下是幾則遊記記載及相片(藍色底版相片取自《椰城大觀》【註四】 )。

……在這條運河的兩旁,車輛來往不絕,但在每天清晨和傍晚時分,沿河有成群的婦女蹲坐在岸邊安詳地洗濯衣服、沖涼、刷牙和大便。這些聚集在運河旁半裸露身體的男男女女,是沒有如紳士先生們所認為「有礙體面」可言的。曾經有過一回,某亞洲國家要人訪問印尼時,當要巡遊椰嘉達市之際,當局立即頒布命令!在這天不許任何人到運河旁洗衣或沖涼。這卻引起了一般市民怨聲載道,因為「水」的問題並沒有先得到解決呵!

……只要我們走在路上時稍微多加注意,那麼就可以看到有人推著一輛一輛的小車,戴著整桶整桶的水運送到定戶的家裡去。我們雖然身住旅社,也得每天花三盾錢買六桶水來沖涼。這些運載到定戶家去的水都是自來水,但並不是自來水局由水鐵管輸送到家,而是自來水局把「水站」分設幾個在城裡一定的路旁,由販水的經理人去販賣。用水之難,我們不能不驚嘆這是「首都」之奇了。【註五】

另如《漫遊印度尼西亞》所記:

爪哇島上最著名的河—芝里翁河靜靜地流過這個城市。這裡的人民就在這條河洗澡、洗衣裳。小孩子赤裸裸地在河裡玩耍。河的兩岸是整齊的街道,城裡的電車都要經過河邊。芝里翁河的下游一帶叫做「城區」,這一帶的商店百分八十以上是華僑經營的;芝里翁河上游一帶叫「中央區」,也就是雅加達的現代化建築區。

雅加達有寬大的運河。這條運河有磚砌的圍堤,每隔數尺的地方便有一個石階,洗衣服或者洗澡的人就站在這石階上。爪哇人是愛清潔的民族,他們每天早晚都要洗澡,穿著的衣服經常是非常潔白的。無論男女大都穿著好像「紗籠」的下裝,叫做「峇澤」。男子的上裝是襯衣和西裝,頭上戴著圓形的帽子,腳上穿的涼鞋或者涼屐;女子的上裝是有很長袖的短衣,上街時還披著薄紗的頭巾。【註六】

▲左:在運河旁洗衣的雅加達民眾。
▲▲右:市區常見的送水小販反映了雅加達的用水問題。(作者提供)

▲尖峰時刻攀附電車的景像見證了戰後雅加達人口稠密交通擁擠。(作者提供)

本文所援引的印尼雅加達旅行只是一例,類似的東南亞各地民間史料所在多有,猶待研究者發掘。不只是在疫情期間,利用圖像史料進行東南亞華人研究前景可期,也必須謹記Peter Burke的幾點提醒:一、圖像有其理想化的一面,有時也帶有諷刺意圖;二、必須將圖像置於多元的脈絡下進行考察;三、系列圖像比單一圖像更可信;四、必須注意細節,積極探查圖像背後隱微的訊息。【註七】

【引註】
一、Peter Burke, 2001. Eyewitness: The Uses of Images as Historical Evidence. London: Reaktion Books. p.14.
二、企化,1940,〈巴達維亞小誌〉,《旅行雜誌》14卷第8期,南洋群島專號,頁106。
三、中國旅行社,1941,《南洋導遊》,上海:中國旅行社,頁57。
四、吳世璜,1951,《椰城大觀》,雅加達:國民書局。
五、沙里洪,1955,《印尼風光》,香港:上海書局,頁10-11。
六、容容,1957,《漫遊印度尼西亞》,香港:香港學生書店。
七、同註一,p.187-188.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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