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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傑隆/吉隆坡:城市規劃失敗的典型案例

▲2020年2月19日,時任聯邦直轄區部長卡立沙末(Khalid Abdul Samad,左一)推介《2040城市規劃藍圖》,左二為吉隆坡市長爲諾希山(Nor Hisham Ahmad Dahlan)。(來源:The Star

像馬來西亞這樣的國度,在城市規劃過程中無法迴避與資本主義、官僚主義乃至「暗勢力」(deep state)直接交手。若自我降格爲政商權貴服務,失去了自信和引領改變的能力,在試圖解决城市問題時顯得乏力和消極,同時刻意忽略了城市的多樣性、多元化和包容性,只在真空中作出政商權貴所要的規劃版本,卻看不見「人」於在地環境中的存在,無法回應現實——這或許是當前主流規劃專業的最大困境,也是所有糟透規劃的源起。


【文/丁傑隆】

城市規劃無法閉門造車,也不能憑空想像。城市規劃不是在展覽館裡把建築模型做到最炫,或在區域大藍圖裡吹噓人口和經濟數字,只選擇性讓人看到好的一面。

城市規劃,顧名思義要解决城市問題。複雜的是,解决城市問題的過程,也是政治過程,並與城市裡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身份認同乃至歷史記憶縱橫交織。同一時間,城市規劃,亦充斥了權力再現和階級之間的對立,乃至鄰里日常生活之間正式(formal)與非正式(informal)的衝突對峙和邊界劃定,從合法與不合法、混雜與秩序、封閉與開放、包容與排除、髒亂與整潔、形式與實用、現代與傳統、專業科學與在地智慧之間,令政府與民間的關係在規劃過程往往充滿張力。

▲城市規劃不是在真空中堆砌模型。(來源:作者提供)

因此,理想中的規劃操作,從調查、分析到實踐,皆必須貼近民意,要有多元面向的思考和積極溝通,且需要跨領域、跨學科整合,或許才能找到最優方案。規劃思想先驅格迪斯爵士(Patrick Geddes,1854-1932)提倡的「先診斷、後開方」(diagnosis before treatment)規劃方法,今天雖然看似理所當然,但在真實操作裡,官商往往爲了各自目的「加速過程」,而省略了「認真調查」和「基礎分析」兩項重要工作,以至更多時候開錯藥方,甚至非常粗暴,沒有太多的民主溝通和協商空間。例如,原居民是否獲得充足資訊和公平賠償?如何决定遷移還是在地安置?建築物保留或推倒?規劃過程是公開透明或黑箱作業?資源和預算的分配又如何?

粗暴的空間清理與社會排除

粗暴的背後源自兩股勢力——政府欲籍由城市規劃來達到快速的空間清理和城市美化效果,如確保公共秩序和人口移動的管制,以維持統治的正當性。另一邊厢,資本家則透過規劃過程中釋出的土地,企圖進行尋租交易,追逐更高利潤。簡單、快速且有效的「一刀切」規劃手段——推倒、拆掉、重建,往往是兩者首選,因爲時間對資本家而言就是金錢,政治人物也需要在短時間換取選票和支持率。能够節省時間的手段,儘管粗暴,對兩者皆可更快實現各自的目的。

在吉隆坡市中心,有太多的非正式木屋聚落、早期公共組屋或爲城市軌道工程讓路的拆遷例子,都是爲「節省時間」而「一刀切」夷爲平地,看不見人在社區裡的存在,也忽略了原居民需求、遷居能力,以及在地緊密相連的人際關係和社會支持網絡。

這些被迫遷者,大多數爲城市裡的弱勢群體,如獨居老人、單親、低收入勞工、家庭主婦、身心障礙者,並以從事基層工作爲主,如小販、紡織、司機、搬運工、保安、辦公室清潔、資源回收等,也有早期退休的低階公務員和城市開拓者。他們可能缺乏足够輔助判斷的訊息管道,也缺乏對規劃專業術語的理解和轉譯能力,更鮮少有發言的機會,導致這些弱勢心聲容易被大衆主流忽略。許多原居民被安頓至城市郊外高樓層的政府人民組屋,特別是樂齡人士,因爲公共交通不方便,不僅再也回不到城市、丟失過往在城裡從事的工作,甚至因爲熟悉的鄰里被分散安置,不再出門走下樓。

從中可見,空間清理的背後,也是城市生活的爭奪,把底層弱勢人口和公共住屋逐一排除在城市黃金地段以外,看不見就自然不會成爲城市問題。曾經一段時間,吉隆坡市政局在人行道和公車站置放的座凳,需要經過「特別加工」,以阻止無家者平躺夜宿,甚至嚴禁公益厨房派食,平民百姓的尊嚴似乎變得很廉價。

▲特別加工的長凳。(來源:燧火評論/黃義忠

弄巧反拙的城市美化

吉隆坡燕美巴刹(Pasar Imbi)的搬遷過程【註一】,是我過去在分享教學中常引用的例子,也是最貼切的反省教材。

由於政府事先缺乏咨詢巴刹的真正使用者——從巴刹擺攤的小販、買菜的樂齡人士和家庭主婦,到享用美食的上班族和學生,新的公共巴刹空間應是如何規劃,結果當燕美巴刹爲讓路「敦拉薩國際貿易中心」(Tun Razak Exchange, TRX)而搬遷至新建的「富都綜合商業大厦」(Integrated Commercial Complex Pudu, ICC Pudu)後,不但讓原已累積多年的客源和集體記憶瞬間抹去,內部不人性化考量的乾濕攤位規劃和基本設施設計【註二】,也讓攤販與訪客無所適從,缺乏停車位、裝卸區和等候區不友善,悶熱、空氣不流通、攤位通風不良、排水系統爆裂、下雨淹水,油煙和抽油煙機噪音直接面向並影響毗鄰精武華小學生上課,厠所、電梯和電扶梯也頻頻無法正常操作【註三】。更諷刺的是,這就是一座當初當局籍「現代化」、「美化」、「安全」、「衛生」之名,游說搬遷的公共市場。

ICC Pudu當然並非單一個案,晚近市政局轄下尚有許多建好後卻無人問津的小販重置計劃,如蕉賴利雙廣場(Cheras Leisure Mall)隔壁的斯嘉鎮(Taman Segar)綜合小販中心【註四】,之前在原地謀生的小販和食客不再回來,龐大且具壓迫感的建築實體,也與周遭的商店街巷無法融合,這是一項從未考慮周邊社區關係的白象計劃,空有形式,華而不實。

▲吉隆坡富都綜合商業大厦。(來源:詩華日報

▲吉隆坡蕉賴斯嘉鎮綜合小販中心。(來源:南洋商報

規劃者與規劃專業的挑戰

爲什麽那些懷有欲改善社區、改善生活初衷的計劃會走向失敗?也許,正因爲政治人物、房地産商們和規劃者們在未經過實地勘查與分析下,習慣把一切形式過於當成「簡單化」一刀切處理(James Scott,1998)【註五】,或堅持任何推倒重建形式能帶來更好的經濟價值和土地再利用,卻忽略在地複雜的原生態和關係網絡,反而讓計劃落實後變得更糟透。

事實上,有許多個案,理應選擇在地改善,而非徹底拆除或清理。正如著名都市研究學者珍雅各(Jane Jacobs)【註六】對那些主張「大拆遷」「大清理」規劃者的嘲諷——用來拯救城市問題的處方,實際上妨礙了城市。

最怕的事情,還是規劃者缺乏主見。在馬來西亞這樣的國度,對規劃者(包括民選代議士)而言,在規劃過程中無法迴避與資本主義、官僚主義乃至「暗勢力」(deep state)在操作場域或會議室直接交手。規劃者若自我降格爲政商權貴服務,失去了自信和引領改變的能力,在試圖解决城市問題時顯得乏力和消極,同時刻意忽略了城市的多樣性、多元化和包容性,只在真空中作出政商權貴所要的規劃版本,卻看不見「人」(使用者)於在地環境中的存在,無法回應現實——這或許是當前主流規劃專業的最大困境,也是所有糟透規劃的源起。

【註解】

一、〈最後的味道 燕美巴刹走入歷史〉,光華日報,2016年4月1日。

二、〈遷至半山芭綜合商業廣場 燕美巴刹生意差〉,星洲日報,2017年2月17日。

三、〈基設問題雖獲改善 ICC Pudu太熱趕客〉,中國報,2018年7月2日。

四、〈美食中心宣傳不足生意差 小販四天賣不出一碗麵〉,南洋商報,2018年1月7日。

五、James Scott, (1998), Seeing like a State: How Certain Schemes to Improve the Human Condition Have Failed;中譯版《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况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王曉毅譯,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六、Jane Jacobs, (1961),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中譯版《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美國都市街道生活的啟發》,吳鄭重譯,臺北:聯經,2019。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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