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反了政府?誰對執政黨投了反對票?誰讓執政黨失去議席?馬來新選民雖然是一九六九年「反政府」的主力,卻只能讓伊斯蘭黨增加三席,真正讓聯盟政府折損議席的,卻是另外十九個選區的非馬來人選民。中左新三黨認識到選舉制度懲罰政治分裂的殘酷,因而成功整合,不但奪回一九六四年因分裂而失去的八席,還激發選民熱誠,奪下另外十一席。然而,他們的成功卻是馬來西亞人所沒有準備好的巨變。成功很快就變成了詛咒。
【文/黃進發】
事過五十二年,五一三暴亂依然影響馬來西亞政治體制與格局,而引發五一三暴亂的一九六九年大選,其最主要意涵一般被詮釋成:非馬來人(尤其是華人選民)反對的執政「聯盟」(國陣前身),成爲日後「『反政府』就會發生反華暴亂」論述的基礎。
雖然早在一九七〇年,學者R. S. Milne和K. J. Ratnam就在多重假設下,推算出聯盟在一九六四年贏得67.2%的馬來選票與48.3%的非馬來人選票,而兩者在一九六九年分別降至54.2%與40.4%,論降幅馬來人(12.8%點)比非馬來人(7.9%點)還大【註】;但幾乎不爲一般人所知。
一九六九年,非馬來人真的是反政府的主力嗎?
誰反了政府,可以有兩個意涵:誰對執政黨投了反對票?誰讓執政黨失去議席?兩者的差別就在於選票轉化至議席過程的「效率」,取决於選舉制度與政黨支持者的分布。而不論哪一個意涵,精確的解答必須基於1964年和1969年半島選舉的比較,包括選區和政黨必須相符。
誰投了反對票?
首先,兩届大選都有一百零四席,選區邊界也沒有變更,但是,兩届總共有十席在其中一届或兩届沒有競選,而一九六九年大選時馬六甲南區因聯盟候選人去世而延後,因此,總共只有九十三席可資比較。
第二,一九六四年與一九六九年之間,在野黨大幅度洗牌重組,因而我們必須列出比較對象,才能判斷他們的得失。我們把聯盟以外的參選者分爲三類:馬來人爲主在野黨,非馬來人爲主在野黨以及其他。前者除了伊斯蘭黨,還包括一九六四年的國家黨和一九六九年的人民黨。後者在一九六四年包括左派的社會主義陣綫(社陣,含華人爲主的勞工黨與馬來人主導的人民黨)和三個中左政黨(人民行動黨、民主聯合黨、人民進步黨),爲方便行文概稱爲「中左舊三黨」,而在一九六九年則只有民主行動黨、民政黨、人民進步黨,可概稱爲「新中左三黨」,其中民主行動黨爲人民行動黨的延續,而民政黨骨幹則爲前民主聯合黨與勞工黨領袖。社陣雖有人勞兩黨,標榜多元族群,但在一九六四年大選時起其選票的77%來自非馬來人選民占多數的選區,因此把整個社陣劃爲非馬來人爲主的在野黨,而非把人勞兩黨分開歸類,雖簡約但不失真。
表一所示為各政黨在半島所有一百零四國會選區的得席和得票率。這是一般可以找到的全局數據,但是並不精確,因爲它既包括巫統在一九七〇年終才贏得的馬六甲南區,也包括巫統和馬華公會在提名日就因無對手而分別囊括的六席與三席。表二展示各黨在一九六四、一九六九年皆有投票的九十三個國會選區,準確地列出各黨的選票增降幅。
表二告訴我們三個重要的訊息:
一、聯盟流失的79,195張選票,比非馬來人在野黨所增加的65,267張還少。
二、馬來人在野黨增加了213,903張選票,其中伊斯蘭黨增加的195,437張選票,就是非馬來人在野黨增幅的三倍。
三、有效選票總共增加了195,383張,比伊斯蘭黨增幅還小。
核對本文未詳列的選區細節後,我推測: 六萬多非馬來人選民(主要在檳、霹、雪、森、甲五州)轉向中左新三黨,馬來人選民擯弃巫統的人數可能只有一萬餘,但是,支持伊斯蘭黨的馬來新選民可能超過十九萬人。所以,一九六九年半島「反政府」的主力是馬來選民(尤其是新選民),與非馬來人選民的比例接近3:1。
「華人反政府」印象從何而來?
那麽爲什麽外界會有「非馬來人/華人『反政府』」的印象呢?因爲伊斯蘭黨的席次只從九席微增三分一至十二席,而非馬來人在野黨則從六席暴增三倍至二十五席(見表一)。
表三展現朝野各黨之間的議席流動:伊斯蘭黨奪了巫統六席(三席在吉打、一席在霹靂),而巫統反過來在伊斯蘭黨當時與曾經執政的吉蘭丹與登嘉樓各奪下兩席與一席,將伊斯蘭黨的淨增幅局限於三席;非馬來人中左新三黨卻都能攻破不止馬華公會(十四席)與馬印國大黨(一席)的城池,連巫統也折損四席(民政黨得三席,民主行動黨一席)。
雖然九十三個選區的選民有機會在兩届大選中投選朝野各黨,真正在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三日晚上决定國家命運的,卻只是各黨失守的二十八個選區:馬華(十四席)、巫統(十席)、伊斯蘭黨(三席)和馬印國大黨(一席)。
爲什麽這些政黨會失守呢?是因爲民心轉向還是敵對政黨協調成功?表四臚列了所有二十八個易手選區,並按選舉形勢變化和結果分類。
一九六四年時,社陣與中左舊三黨在大多數選區混戰,有八個選區因爲在野黨選票分裂而讓聯盟坐收漁利;而伊斯蘭黨、社陣、國家黨與中左舊三黨也在一些選區短兵相接,不過就算各在野黨的票加總,也不超過聯盟得票,不形成選票分裂的問題。一九六九年時,社陣與國家黨退場後,中左新三黨達成一對一協議,伊斯蘭黨也接收了國家黨的選票,因此對决或實質對决(有小黨參選但不成氣候)的選區激增。
易手的二十八個選區中,只有七個是兩届都是朝野對决,因而,巫統與伊斯蘭黨各奪走對方三席,取代聯合民主黨上陣的民主行動黨在實兆遠(P49 Setiawan)擊敗馬華公會逾三千選票,都可以視爲民意轉向。另外十三個選區則由上届的多角戰變成朝野對决或實質對决,伊斯蘭黨多贏三席,中左新三黨則橫掃十席,包括上届因在野黨選票分散而落敗的五席。最後延續上届形勢或出現多角戰的八個選區,其中七個都是中左新三黨之一與伊斯蘭黨夾攻聯盟,由後者分散聯盟的馬來選票,不過只有在人民進步黨票數不過半的木歪區,伊斯蘭黨才發揮到關鍵角色。
總結而言,馬來新選民雖然是一九六九年「反政府」的主力,卻只能讓伊斯蘭黨增加三席,真正讓聯盟政府折損議席的,卻是另外十九個選區的非馬來人選民。中左新三黨認識到「頭馬獲勝」(First-Past-The-Post)選制懲罰政治分裂的殘酷,因而成功整合,不但奪回上一届因分裂而失去的八席,還激發了選民熱誠,奪下另外十一席。
然而,他們的成功卻是馬來西亞人所沒有準備好的巨變。成功很快就變成了詛咒。
(本文原初內容,首先在2019年臺灣國立中山大學「後五一三文學與文化表述國際會議」的主題演講發表,修訂後的論文即將在《思想》期刊刊出。)
【註】K. J. Ratnam and R. S. Milne, “The 1969 Parliamentary Election in West Malaysia,” Pacific Affairs 43.2 (1970): 203-226。
黃進發 |
馬來西亞霹靂州金寶人,英國艾塞克斯大學政治學博士,專攻選舉制度、政黨政治與議會民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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