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冰谷臉書;有人出版社)
冰谷的文字質樸,感情真摯,散文鄉土氣息濃郁。五、六年前,黃錦樹提議編一本「馬華文學裏的橡膠樹」,以作為馬來西亞華人的「精神考古史」。我們邀請了冰谷加入編者陣容;他七歲就進入膠林學割膠,應該是馬華文壇絕無僅有的「橡膠達人」。冰谷欣然同意,也提供了許多寶貴意見。斑鳩斑鳩咕嚕嚕,《膠林深處》共事之後,他跟宏強、錦樹、我三位編者成了忘年之交。路遙知馬力,冰谷不荷鋤久矣,但還是像每天早晨咕嚕嚕啼叫的斑鳩那樣,努力不懈地筆耕,以暮年書寫打造另一座「自己的園地」。
【文/張錦忠】
冰谷(林成興)生於一九四〇年,中學時期即涉足文壇,從《南洋商報》的學生園地起步,今年八十歲,寫作六十餘年,仍然筆耕不輟,出書不斷,誠為馬華文學的長跑者。冰谷第一部出版的作品是詩集《小城戀歌》,一九六六年由海天出版社推出,比他一九七三年出版的散文集《冰谷散文》早了七年。而早在一九六二年,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的五人詩集《我們的歌》(林綠編)也收入他的〈年輕的時候〉等詩作七首。算起來,那時冰谷不過二十二歲,是個早慧詩人。
不過,冰谷最先接觸的文類其實是散文,日後也以散文作者身份行走文學江湖。同樣是在一九六二年,香港海鷗出版社出版的詩、散文、小說合集《四月.我們》(梹榔文社編),編者這樣介紹冰谷:「冰谷是星馬的散文能手……。風格質樸有力,行文暢達可喜」。可見冰谷初出道時,就已是「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了。而「風格質樸有力」,就像是斑鳩咕嚕嚕咕嚕嚕的叫聲。
冰谷最近將他二〇一二年至二〇一八年的散文結集成書,題為《斑鳩斑鳩咕嚕嚕》,並獲得吉隆坡福建會館雙福文學基金資助,由有人出版社出版。書分兩輯:「暮年的活動天地」與「斑鳩斑鳩咕嚕嚕」,兩輯的標題大體上反映了書中文章的題材。首輯多敘述他退休後生命中的兩大事件,以及其間的諸多小敘事。「暮年書寫」所表現的,是人到暮年的主體,「髮已星星也」,歌樓客舟的時光皆已如此遙遠,回首前半生的家國人事,悲歡離合, 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來源:中國報、冰谷臉書)
生命轉彎處的兩大事件
兩大事件都發生於冰谷的生命的轉彎處──二〇〇二年告老退休之後。其一是他買了一片荒地種植棕櫚。這件事對他頗有意義。在他數十年的農耕生涯中,都是替其他園坵主人工作,退休後歸去來兮,想要在自己的土地播下苗種,過過採菊棕櫚下,悠然見南山的暮年日子。其二則是他從中風到復健的經歷。中風是生命再轉一次彎,強迫他以鋼鐵般的意志去回應逆境,去練習復元。
暮年的活動也包括旅行,以及追尋往昔的美好時光。冰谷在北國遊記特別敘說尋訪杜甫與沈從文墓碑,不是沒有道理的;杜子美平實深刻,沈從文活潑自然,二人都是他景仰的作家。而追尋失落時光,早已是作家暮年的重要書寫工程。普魯斯特驀然回首,在燈火闌珊處寫下他的《追憶逝水年華》;曹雪芹自承滿紙荒唐言的《紅樓夢》更是晚年之作。暮年書寫,看似尋找失落時光,其實是藉由書寫,把失落在時光裏頭的自己找回來。
於是我們看到童年的冰谷,在苦難的年代,艱辛地生活,勤奮地向學,然後高中畢業,一頭栽入膠林深處,從此與種植橡膠、可可、棕櫚的園坵共存數十年,以迄退休。不過,書中的散文並未依照這個順序書寫或編排,彷彿記憶的吉光片羽總是斷裂的,不會依照時間序列浮現,任由讀者併湊出冰谷的生命圖譜。第二輯的「斑鳩斑鳩咕嚕嚕」中也多穿插暮年活動記述。
(來源:冰谷臉書)
鄉土國的身份認同歸屬
冰谷的文字質樸,感情真摯,散文鄉土氣息濃郁。鄉是鄉野,土是土地。鄉、土、國,正是一個人的身份認同歸屬。冰谷早期詩文多召喚「祖國」,符合彼時「愛國文學」的宏大敘事。書中的記憶始於風聲鶴唳的五十年代,少年冰谷隨父母遷入瑤倫新村(Jerlun),住了兩年。那是一九四八年緊急狀態法令頒佈後,殖民政府的華民迫遷行動。散居各地村落的華人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分別集中居住於馬來半島四百五十多個圍上鐵蒺藜籬笆的新村,出入受到管制。對馬來西亞華人而言,那是集體記憶,但隨著不少新村的沒落,後代紛紛遷到市鎮謀生安居,新村的歷史與記憶多已流逝。然而,對冰谷來說,那是個人創傷,到了暮年,牢籠記憶仍然深深銘刻,創傷依舊無法弭平。傷口不時在書寫裏頭裂開。一九六三年中學畢業後,他急速投入職場以體驗園坵生活,其實也是在逃離與追尋──逃離鐵蒺藜記憶,追尋個體不受禁錮的自由。樊籠似的新村,對以自由主義抗拒共產極權的冷戰時代思維而言,真是莫大的反諷。
反諷也出現在冰谷退休後買地當自耕農時。園地的叢林灌木藤蔓清除之後,地面現形的竟是巨石纍纍,無法耕種。一片荒原景象令他不由卻步。原以為是找到桃花源,居然是地質貧瘠堅硬的「石頭墳場」。然而這時回頭已來不及了,唯有招來怪手繼續移除亂石,終於才雲開見月。兩年之後,棕櫚花開,收成可期,但這轉換站的第一道風景已令他感慨良多。
然後是更大的磨難。二〇〇六年國慶日,他中風了,從此展開十年抗戰。他的「暮年活動」其實包括右半身 「沒有活動」的歲月,但他憑堅毅不拔的意志力,絕不放棄的精神,克服了「沒有活動」的半邊身體,「跨越中風十年的欄杆」,逐步找回「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的自己,對六十多年來的文學志業也始終不棄不離。
北馬文社與寫作生涯
其實,「暮年的活動天地」與「斑鳩斑鳩咕嚕嚕」兩輯中的篇什, 也可整理出一輯「文學記憶」,以記述他的學文歷程,以及從投稿《南洋商報》到寫《中國報》專欄的寫作生涯。冰谷生於瓜拉江沙,但定居吉打,早已是北馬人。北馬的海天社與棕櫚出版社在馬華文學史上有其重要位置,這兩個文社都跟冰谷頗有關係。當年受到《蕉風》與《學生周報》的「青年作者野餐會」激發,吉檳一帶的文友組了海天社。一九七〇年,大山腳的棕櫚出版社成立,班底即多海天社人;冰谷出任社長,故社址設於美農的園坵。書中長文〈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即回憶宋子衡與棕櫚社的文學因緣。棕櫚社成立,創業作《宋子衡短篇》反應不俗,接著推出蕭冰、菊凡、溫祥英的短篇集。後來宋子衡積極創作,屢獲文學獎的肯定,因此論者多視棕櫚社為馬華小說重鎮,大山腳也有了「文學的武吉」(多年後陳政欣的書名)的美名。
▲ 膠林深處初版與二版封面。(來源:大河文化出版社)
冰谷是馬華文壇前輩,當年我編《蕉風》與《學生周報》的時間不算長,因此無緣結識。五、六年前,黃錦樹提議編一本「馬華文學裏的橡膠樹」,以作為馬來西亞華人的「精神考古史」。我們邀請了冰谷加入編者陣容;他七歲就進入膠林學割膠,應該是馬華文壇絕無僅有的「橡膠達人」。冰谷欣然同意,也提供了許多寶貴意見。斑鳩斑鳩咕嚕嚕,《膠林深處》共事之後,他跟宏強、錦樹、我三位編者成了忘年之交。路遙知馬力,冰谷不荷鋤久矣,但還是像每天早晨咕嚕嚕啼叫的斑鳩那樣,努力不懈地筆耕,以暮年書寫打造另一座「自己的園地」。
張錦忠 |
馬來亞獨立前一年生於彭亨關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高雄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目前研究議題多涉及離散論述與華語語系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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