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禪（右）與中國近代文豪巴金於1981年合影。（來源：中國僑網）
砂拉越左翼運動始於上世紀四十年代。1942年底日軍征服整個婆羅洲，把全島設為單一統治單位。北婆羅洲反日同盟會於1942年初成立，當日軍投降，北婆羅洲反日同盟會舊班底在第一省各地成立中華公會和左翼華僑青年社，支援新中國政府，與親國民黨組織展開競爭，爭取華僑支持，後來成為砂拉越反讓渡政治運動中唯一的華社組織。及至五十年代，學潮頻發，學生運動興起，砂拉越左翼運動在區域冷戰形勢下繼續茁長、壯大。伍禪便是這股力量的前驅推動者與領導者。
【文／莊華興】
砂拉越的左翼運動始於上世紀四十年代。1942年底日軍征服整個婆羅洲，把全島設為單一統治單位。在延續中國抗戰精神的號召下，左翼運動被推向高潮。北婆羅洲反日同盟會於1942年初成立，當日軍投降，聯軍登陸後，北婆羅洲反日同盟會解散，舊班底在第一省各地成立中華公會和左翼華僑青年社。這個左翼青年組織支援新中國政府，與親國民黨組織展開競爭，爭取華僑支持。它後來成為砂拉越反讓渡政治運動中唯一的華社組織。及至五十年代，學潮頻發，學生運動興起，砂拉越左翼運動在區域冷戰形勢下繼續茁長、壯大。伍禪便是這股力量的前驅推動者與領導者。
伍禪，原名伍贊天，1904年8月31日生於廣東海豐。1926年，伍禪從砂拉越赴日本留學，1928年考取東京高等師範學校，獲得廣東省留學公費，並在日期間改名伍禪。（伍婉，2012.5.18）1931年「九一八」事件後，他於11月與同學吳朗西一同回到上海。
▲ 砂拉越左翼政治運動先行者伍禪，自1937年抵砂後，積極投入文教、政治、經濟領域。（來源：國際時報）
與友創立文化生活出版社
伍禪從日本回國後，經吳朗西介紹認識青年作家巴金。1934年夏天，吳朗西與伍禪發起成立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為中國三十年代的重要文化出版機構。出版社成立不久，巴金受邀成為主編，隨之創辦《佛雷達姆》（英文Freedom轉譯）週刊，秘密宣揚抗日反蔣。1932年5月發生上海法租界巡捕搜捕共產黨人事件，伍禪與幾位留日同學被捕，出獄後於同年8月經巴金介紹，伍禪與吳朗西南下泉州平民中學執教。後來平民和黎明高中被國民黨查封，伍禪再轉移到上海。1930年代經濟不景氣，中國大陸出版業遭受打擊，文藝作品沒人願意出版。為了打開銷路，生活出版社於1935年5月出版第一套綜合性叢書，內有文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翻譯著作等，稱為文化生活叢刊。後來，在巴金主持出版社編輯工作時，先後推出文學叢刊和譯文叢書，伍禪開始以陸少懿的筆名涉足日本文學翻譯。文學叢刊出齊了十集共一百六十本，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套叢書。
譯文叢書是在魯迅的推動下誕生的。陸少懿翻譯日本谷崎潤一郎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小說《春琴抄》，這部作品不僅浪漫唯美，而且帶有頹廢與傷懷格調。他選擇翻譯此書，多少能看出他當時的現實受挫的心境。陸少懿的譯本於1936年出版（2018年8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又有劉劍的譯本），作為由他和吳朗西主編的「現代日本文學叢刊」的一種。穀崎的小說充斥日本古風、文體優雅，而譯文也獲得好評。
除了翻譯《春琴抄》，陸少懿也翻譯過古田大次郎的獄中記《死之懺悔》之一部份。根據巴金在《夢與醉》透露，他本來介紹當時回到上海的伯峰翻譯古田這本書，但是伯峰翻的是節譯。巴金於是和陸少懿討論，最後由陸補譯了被伯峰割棄的一些篇頁，巴金也請陸按照原文作全文校對一遍。所以，古田大次郎的獄中記能在當時的大陸出版，陸少懿付出了部份的力量。
（來源：World Magazine／AP）
政治信仰的轉折
有論者指出，文化生活出版社同人中「大多是信仰安那其主義或曰無政府主義的人」（愈曉群）。無政府主義是一種左傾政治思想，與馬克思—共產主義、集體主義、工團主義有複雜的關係。中國無政府主義繼承和傳播了世界無政府主義的理論，其基本教義為「宣傳絕對自由與絕對反權威，反對國家、法律、宗教、政黨、政治；在實踐中，主要採用直接行動——暗殺與工團主義的罷工。……中國無政府主義者主要以巴古寧的無政府工團主義、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主義為旗幟。（白浩，2008，26）。一般都曉得，巴金在法國留學時即受安那其主義（Anarchism）影響，回國後翻譯了不少安那其主義的文章。中國的無政府主義團體「天義派」成立於日本，十年後（1926）伍禪留學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校，這期間接觸到無政府主義思想乃無可厚非。有關他的留學經歷，除了日本亦曾留學法國（引自劉子政，1988.12.29）。根據現有資料來看，沒有更多資料顯示他曾留法。筆者推測，為了進一步瞭解無政府主義思想，青年伍禪或曾赴法國，但並非留學。從1915年至1930年代初，為了學習救國救民的知識、「輸世界文明於國內」以及後來推動革命的需要，留日再留法勤工儉學成為學生界的一股趨勢。當年日本與法國作為東西方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兩大發源地，對伍禪的吸引力自然不小。
問題是，後來伍禪又因何轉向馬克思-共產主義？在砂拉越時期，伍禪鼓吹反蔣政權；1949年中共建政後，伍禪又領導古晉華社支持新中國政府。本時期他顯然已是一名共產主義者。
在中國，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的關係既對立又互補，兩種主義就階級本質和國家職能的認知形成很大的衝突，但對社會理念和政治行動綱領的認知都頗為統一，尤其是反抗強權（反抗國民政府的壓迫）和革命抗爭手段基本上一致。毛澤東、周恩來、瞿秋白、李大釗等共產黨人都曾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約言之，不少馬克思主義者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都受到無政府主義不同程度的影響與社會思想啟蒙。發展至後期，無政府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分歧日益明顯，特別是就國家體制與集權專政，各執一詞。1919年，黃淩霜對馬克思主義的攻擊以及李大釗的反擊終引起兩種思想觀念的公開衝突。
從伍禪的留學歷程與工作、交遊來看，大致可以確定他前期受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影響比較大，後來接受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或許與大環境的改變有關。到了1934年，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逐漸式微。關於伍禪在婆羅洲時期的所思所想，目前可查閱的資料並不多。他在砂期間辦的報紙已不可見，而結集出版的文字非常有限，我們對他的行止只能從其他源頭略知一二。實際上，戰前在南洋活動的報人、教師中有者是無政府主義者，如中國無政府主義代表人物劉師複之弟劉克非，以及黃尊生、郭後覺、楊綠水、呂咪、朱弦、貞堅、譚冷意；有者從無政主義者過渡到馬克思-共產主義者如許傑、胡愈之等。胡愈之南渡宣揚抗戰時是中共地下黨員，受周恩來指派到南洋推展工作，伍禪是否也身負任務不得而知，但在抗日時期，他領導北婆羅洲抗日同盟會以及支援西婆羅洲抗日遊擊隊是可以肯定的。歸國後曾任多屆全國人大代表，其地位自不待言。
1932年伍禪到福建泉州市平民中學執教，教生物與數學，稍後兼校務主任。離開平民中學後，伍禪也曾受邀在南寧第一中學執教，「雖然待遇很好，每月一百個大洋，但不是他理想的學校，故一年後辭職來到上海。」（伍婉，2012.5.18）伍婉在回憶父親時說，伍禪心目中理想的學校大致可以比照他曾經服務的泉州平民中學，大體是進步的以及本著教育救國的辦學宗旨。平民中學由無政府主義者開辦，教師中都是無政府主義追隨者。文化生活出版社這一群追隨無政府主義信仰的文化人把政治激情轉化到工作倫理與精神層面上，在出版工作中實踐了無政府主義「正義、互助、奉獻自己」的價值與理想。在五四時期，中國思想界往往是「以接受無政府主義和各種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為起點，最後走向馬克思主義。」（白浩，2008，31），伍禪的政治與社會思想歷程大致一樣。在他從日本回來不久，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開始走下坡，這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從實際的政治生活轉向無政府文學的實踐，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創立以及無政府主義「實際派」巴金放棄參加革命（革命的芾甘），參與出版社編輯工作發生於這個時間點並非巧合。
伍禪在泉州平民中學執教時，陳慧英在該校念書，後來成為伍禪妻子。陳是茅盾的表侄女，故茅盾的文章提供丁點伍禪的線索。1936年5月12日，伍禪和陳慧英在上海結婚。日軍侵華以後，伍禪於1938年攜夫人和兒子南來砂拉越新堯灣與父母團聚，開啟了他在南洋的活動。他祖父在他童年時，因家道中落下南洋砂拉越謀生，父親伍生也在1925年，隨妻舅一家移民南洋，在砂拉越新堯灣鎮與妻舅莊劍雄合創「新豐盛」寶號，經營雜貨與土產生意。這個小鎮在1930年代，已是人文薈萃之地。1928年初，當澎湃在海、陸兩縣建立的第一個蘇維埃政權被蔣介石派兵擊潰後，部份部屬逃到南洋，經新加坡來到砂拉越，聚居於新堯灣、石隆門一帶，在此地推動文教事業。伍禪的到來，繼承了前人流亡婆羅洲的文教工作，同時埋下了左翼運動的種子。
▲ 中國越洋回教訪問團在1939年抵新堯灣作抗日宣傳時，與當地華社代表合攝於新堯灣中華公學前。（來源：國際時報）
領導砂拉越左翼運動
伍禪在婆羅洲生活期間有三件事值得一書，包括抗日活動、辦報與教育工作。日軍佔領古晉後，追剿英軍至新堯灣，準備進行全鎮大搜查。伍禪以日語與日軍首領溝通，解除了小鎮一場浩劫，一時成為佳話。伍禪不僅通曉日語，也懂得世界語，進一步佐證他曾經的無政府主義者身份。在進步人士看來，學習世界語是推動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部份，透過世界語學習真理、自由、民主、科學思想，30年代則把它視為鼓吹抗戰的有效工具。伍禪在平民中學執教時，該校和黎明中學推動學習世界語熱潮，論者鹹認泉州在歷史上曾是中國世界語運動的基地。其時在平民中學執教的王魯彥（中國現代文學作家）支援和提倡學習世界語，巴金也曾經三次（1930年8、9月間、1932年4月、1933年5月）到泉州講學。上文提及的郭後覺、楊綠水、呂咪、朱弦、貞堅、譚冷意也曾在新加坡開辦世界語學習班。
抗日期間，伍禪在新堯灣的家成為抗日同盟會的秘密據點，青年時期的楊國斯每個週末都會從古晉騎單車到新堯灣密會伍禪，交換情報；田照熙也是同盟會成員，負責雇船出海向英軍打旗號諜報軍情。1942年，伍禪被選為剛成立的北婆羅洲反日同盟會最高領導人。伍禪不僅實際地參與指揮抗日地下活動，而且還把他從販賣米糧所得的金錢，全捐獻給了西加里曼丹遊擊隊。（伍婉，2012.5.18）
▲ 楊國斯（右）在日據時期，亦定期與伍禪等會面，商議將收集得來的敵軍情資傳遞給聯軍，圖爲楊君在1940年與兄長楊國祥的合照。（來源：國際時報）
在日軍投降後不久，為了團結社眾、宣傳愛國思想、維護華僑利益與推動華僑事務，古晉華僑青年社聯合各界僑屬組織成立中華公會，伍禪被選為會長。該組織創辦半月刊《青年》，根據督印與發行人陳慶發事後回憶，該刊「宣傳堅持民主、團結、統一、反對獨裁、分裂的言論」（陳慶發，2006.10.15），可見戰後初期左翼反蔣勢力之一斑。「愛國愛鄉、反帝反蔣」成為華僑青年的口號，在短時間內先後在砂拉越第一省成立了十一個分社，會員二千餘人。
伍禪在古晉教書時期，兼任《沙撈越日報》編輯等職。日軍投降後（即1945年11月1日），伍禪、易藝伍、吳小園等聯合出資在古晉創辦了《中華公報》。中共建政後，由於該報「刊載太多中國大陸的新聞，引起英殖民地政府不滿」（葉觀仕，2010，227），1951年5月1日被令停刊。停刊前主編是易藝伍，於同年6月30日攜眷返回中國。根據當事人陳慶發的回憶，伍禪於1947年春夏之間離開砂拉越取道星洲到香港，緣何出境並無說明。此後，陳慶發全權負責《中華公報》事務，它與華僑青年社的關係更為緊密，陳慶發稱公報已被後者接管。青年社有群眾基礎，而中華公報社掌握砂拉越輿論力量，兩者聯結，一時如虎添翼。由於兩者濃厚的進步色彩，終引起殖民政府的注意。「1950年5月1日，中華公報因發表了『清算帝國主義侵華百年史』和八國聯軍侵佔北京的圖片，被英殖民當局取消出版發行執照而停刊。接著，英殖民當局兩次搜查華僑青年社大樓，第二年初即宣佈取締，查封了華僑青年社。」（陳慶發，2006.10.15）
▲《中華公報》是馬來西亞中文主流進步媒體，刊登抗日文稿，呼籲團結和平，反對中國內戰。圖爲陳慶發（右二）與同事在報社門前合影。（來源：中山歸國華僑聯合會）
在教育領域，伍禪南渡後擔任石隆門華僑學校校長，這期間積極參加籌振祖國難民運動。他也曾任古晉明德中學、詩巫中華中學校長。1951年7月13日，伍禪受聘為詩巫中華中小學校長職。由於他的進步言論，英殖民政府對他頗為不滿。上任不滿一年，即於1952年6月9日，詩巫員警突然把他拘捕監禁。砂拉越輔政司援引「不需要人士（修正）法案」逮捕他。該法案於1950年11月21日於立法議會通過，這是戰後冷戰初期殖民者對付左派人士的慣有手法，目的是逮捕並驅逐出境。同年8月16日與另外四人因緊急法令和其他原因從古晉被遣送至西馬，計新堯灣中華公學校長陳士民、古晉烏梭中華公學校長李樹芬、古晉中華中學學生蔡思忠、奴諾農民黃華。伍禪在回復劉子政的函件稱，被遣送至巴生港口逗留一個月後，於9月17日乘船直航廣州。（劉子政，1988.12.29）經查證，同時被遣送出境的有星馬第九批難僑，都是西方冷戰戰略下的無辜受害者。
▲ 伍禪（中）自五十年代中葉被遣返中國後，活躍於文教與政界，尤其關注海外華人事務，圖爲1976年伍禪與中國近代文豪茅盾（左二）及其家人合影。（來源：國際時報）
伍禪前後在砂拉越十四年。回國後在廣州中山醫學院任職。1956年加入致公黨，歷任中國致公黨中央組織主任秘書，致公黨北京市委主委、全國僑聯委員。1979年10月、1983年12月先後當選為致公黨第七、八屆中央副主席。曾任致公黨背景市會主任委員、名譽主委，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合會委員。第一至七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七屆全國人大華僑委員會委員。1988年12月11日在北京逝世，終年84歲。
（作者按：本文首先交給砂拉越文化協會《文海》雜誌，經同意略增修交本刊發表）
【參考資料】
巴金（2017）。《夢與醉》。東方出版中心。
白浩（2008）。《無政府主義精神與20世紀中國文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陳慶發（2006.10.15）。〈追記砂拉越華僑青年社〉，《國際時報•風下》526期a
李存光編（2009）。《無政府主義批判——克魯泡特金在中國》。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
李君（2006.6.29）。〈鼓吹左翼思想籠絡華人齊心抗日〉，《國際時報》（風暴原記錄系列25：淪陷歲月5）。
李君（2006.6.30）。〈婆羅洲反日同盟會，讓民眾通信驅逐入侵者〉，《國際時報》（風暴原紀錄系列26：淪陷歲月6）。
李君（2006.7.1）。〈雇船出海打旗號諜報軍情，抗日聯盟志士功不可沒〉，《國際時報》（風暴原記錄系列27：淪陷歲月7）。
劉子政（1988.12.29）。〈記伍禪校長〉，《馬來西亞日報》第4版。
孫晶（1998）。〈理想與希望之孕——文化生活出版社與現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3期，96-121。
王向遠（2001）。《東方各國文學在中國》。江西教育出版社。
伍婉（2012.5.18）。〈丹膽致公赤心為僑——懷念我的父親伍禪〉，淮安文史資料網。
葉觀仕（2010）。《馬來西亞華文報業史（1815-2010）》。士毛月：名人出版社。
 莊華興 |
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外文系中文組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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