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AP)
泰國社會表面和諧,底下卻充滿暗湧、衝突和矛盾。就王室—軍方—佛教這三位一體的國内意識形態而言,要改革前二者絕對充滿挑戰;若要剔除第三者,使其徹底退出政治,則是更爲艱巨的任務,畢竟佛教是泰國信仰的核心。此刻年輕人也只能處理能力所及的範圍,但我並不抱持樂觀,因爲想擊退宗教保守勢力,等於動搖國本。就馬來西亞過去幾十年的宗教化趨勢來看,我明白那是一項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文/唐南發】
在泰國和美國長達四十年携手對抗共產勢力而建立起來的緊密關係中,美國被努力納入泰國的生活層面,而泰國也成了美國人東方想像的指標,同時催生了泰國對西方的另一股軟實力——佛教。不少響往追尋浪漫「香格里拉」的西方人士,會到泰國一些地點,例如北部的美紅頌省(Mae Hong Son)進修或學習佛法;泰國旅遊業和服務業做到讓人賓至如歸,也强化了「微笑佛國」的形象。
但這微笑的背後卻隱藏著鮮爲人知的暴力。雖然佛教成爲暹羅【註一】政治的核心始於拉瑪四世蒙固國王(Mongkut),把國王徹底形塑成「法王」(dhammaraja)卻是拉瑪九世普密蓬國王(Bhumibol)時期。1962年,泰國修正《僧侶法》,授權泰王委任佛教界的最高領袖;普密蓬就任的頭二十年勤於上山下鄉,尤其是泰國共產黨活躍的東北地區,既爲了顯示親民,也爲了突顯他以佛祖的慈悲走入民間,穩定窮鄉僻壤民衆的信仰。
儘管暹羅的現代化工程始於拉瑪五世朱拉隆功(Chulalongkorn),真正達至全民努力西化卻是在1945年的二戰之後,自此泰國一直努力塑造其「進步開放」,與發達國家接軌的形象。然而,一旦面對泰王,在世界上卻是罕有地封建與保守。無論任何公開場合,民衆絕對不能與國王並肩而立,乃需匍匐膜拜,禁止直視;把普密蓬上升到法王的地位以後,更是家家戶戶懸掛其塑像,早晚供奉。
(來源:CBC/Christopher Furlong/Getty Images)
創造全民愛戴王室神話
有一次普密蓬的車子即將經過曼谷聯合國大樓所在處前的大道,不乏泰籍聯合國職員和其他周遭教育部與農業部的人員一樣,匍匐在地,恭候王駕;2016年10月普密蓬去世之時,英文的《曼谷郵報》和《民族報》(The Nation)連日刊登對他歌功頌德的悼文。諷刺的是這些人當中,許多是所謂留學歐美的精英。反倒是好幾次我搭計程車時,不諳英語的司機完全不理泰王駕崩後的禁令,在車上照舊播放歡樂的鄉土流行曲,臉上絲毫沒有對「法王」的悼念之情。
普密蓬法王形象的背後,是一連串在他知情甚至授意下的軍事政變所引發的屠殺。目前發生著的大規模示威,正好碰上1976年10月法政大學(Thammasat University)大屠殺的四十四周年紀念,因此引起社會關注,擔憂歷史重演。但普密蓬從1973年支持學生運動,反對軍事政變,到三年後全力支持軍方向學生開槍,除了因爲越南共產黨成功擊垮南越政權,統一全國而害怕骨牌效應(儘管泰共的影響力微乎其微)外,也因爲獲得極右的佛教僧侶在背後支持。
例如極度反共的僧人Kittivudho Bhikkhu當年在軍方血洗法政大學前就放話:「莫説殺人沒有功德,其實功德極大;爲了保存民族,宗教和王室而殺人,就如把魚燉了送到和尚的托鉢裡頭;殺魚當然沒有功德,可是給和尚化緣用的托缽添魚肉可是功德無量之舉。」
他的話引起社會譁然,批判之聲不絕,但從普密蓬到佛教高層都無人譴責,Kittivudho見勢變得更爲大膽,隨後發表聲明說:「殺五萬個共產黨人,救了四千兩百萬泰國人民(當年的人口),功可抵過。」接著有其他僧侶表示「殺三萬學生,可以救國安民保泰王」。普密蓬非但一言不發,反而繼續接見這些僧侶。在他們的加持下,法政大學的慘案終於不可避免。【註二】
(來源:ABC News/AP/Sakchai Lalit)
佛教極端思想介入政治
自從1970年代中肯定了極端佛教思想在保衛國家、捍衛王室的作用以後,這股勢力就不時伺機而動,企圖左右泰國的政治。例如面對泰國最南端三個馬來人爲主的省份叛亂之時,以佛教之名反擊分裂運動都能得到大部份泰國民衆支持。2004年塔辛政府開始强力打壓以來,至今已犧牲了超過四千人的生命。
而紅黃衫軍惡鬥的十年,支持王室的黃衫軍若有人遭遇不測,必有僧侶主持葬禮;換作是被視爲「革命性」的紅衫軍,則是沉默甚至杯葛。2014年巴育將軍再次發動政變推翻民選的英樂政府以後,爲了取得民間的合法性,更允許極端的佛教僧侶發表重複捍衛君王、保衛民族的言論,並且和緬甸以及斯里蘭卡的保守佛教力量結合。
以上這一切充分彰顯了泰國社會表面和諧底下的暗湧、衝突和矛盾。此刻上街示威的泰國年輕人成長於普眉蓬臥病在床而退居幕後的年代,對他以至整個王室自然缺乏認同感,也厭惡了這一切虛假的效忠,尤其面對當下被視爲濫權、昏庸和無能的拉瑪十世瓦吉拉隆功國王(Maha Vajiralongkorn)時,更是肆無忌憚地表達他們的蔑視。
就王室—軍方—佛教這三位一體的國内意識形態而言,要改革前二者絕對充滿挑戰;若要剔除第三者,使其徹底退出政治,則是更爲艱巨的任務,畢竟佛教是泰國信仰的核心。此刻年輕人也只能處理能力所及的範圍,但我個人並不抱持樂觀,因爲想擊退宗教保守勢力,等於動搖國本。就馬來西亞過去幾十年的宗教化趨勢來看,我明白那是一項近乎不可能的任務。
【註解】
一、暹羅乃泰國舊稱。1939年,具有潮汕背景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和獨裁者鑾披汶(Plaek Phibunsongkhram)元帥爲了限制華裔移民和影響力,將國名改爲泰國(Thailand),突顯泰國屬於泰族(與中國雲南傣族同宗)的歷史現實,並實行嚴厲的同化政策。本文的暹羅即指涉1939年以前的泰國。
二、David Morell & Chai-Anan Samudavanja, 泰國的政治衝突:改革,反應與革命(Political Conflict in Thailand: Reform, Reaction & Revolution), Oelgeschlager, Gunn & Hain, 1988。
唐南發 |
馬來西亞自由撰稿與評論人,同時也是聯合國獨立顧問,參與難民甄別與安置工作長達十二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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