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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婉明/毛毛被下架——新加坡的種族和諧之路

(來源:Just a Thought blogspot/Andrew Teoh

霸凌即暴力,跟身體髮膚無關。無論作者有無意圖,《誰贏了》一書令人憂心的地方還不止疑似種族歧視這一點。該書將校園霸凌的具體形式赤裸裸地呈現在小學生讀者眼前,卻沒有任何導正和建議的內容。新加坡當局迅速將毛毛下架,即如同把種族歧視掃入地毯了事。孩子們繼續年復一年地走一個種族和諧的形式,成長成一個不止用膚色群分,也被內外、新舊、我群和他者撕裂的大人。事實上新加坡未來的挑戰,不僅限於不同膚色之間的歧異,同膚色之間的分歧與資源爭奪可能更為激烈。


【文/潘婉明】

新加坡大選甫結束,種族和諧日(Racial Harmony Day)接踵而至,而種族議題也隨著選前的紛擾延燒下去。7月中旬,有民眾在國家圖書館借閱一本華文故事書《誰贏了》,驚覺內容有種族歧視之嫌,在其個人臉書表達不滿而引起議論。該書描述小霸王毛毛生性頑劣,欺負體型比他小的同學皮皮,包括在校車上指定他的座位並不許他亂動,在學校裡強迫他幫自己做功課,用餐時要他買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否則就搶他的食物。毛毛目中無人,經常欺凌同學,連老師也不放在眼裡。

該書講述一個有關校園霸凌的故事。但論者認為,描繪霸凌者不必用膚色和其他身體特徵暗示其種族身份。但作者筆下,毛毛卻是一名「皮膚黝黑,有一頭油油的卷髮」,疑似印度族或馬來族的孩子。故事的另一頁描述,某次皮皮又被欺負後,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暗罵對方是「臭毛毛」。這更強化了毛毛疑是特定種族身份的指涉。

(來源:聯合早報

此事經報導,輿論兩極。少數族群如印裔和巫裔聞之心有戚戚焉,紛紛表示抗議。不少人分享了他們成長過程中所遭受的歧視經歷,其中包括被疏遠、被無視、被配對、公然取笑、肢體和口頭霸凌等不一而足。華人則認為輿情小題大作,該書作者既無標示毛毛的種族,單憑膚色和油膩卷髮的描述就作出歧視指控,頗有過度解讀之嫌。

輿情過度解讀歧視指控

作者吳星華是一名在新加坡擔任母語教學工作多年的新移民,因此有教育工作者投稿主流媒體為她開脫,指新移民對本地社會了解不足,對種族課題也不夠敏感,才沒有顧及到非華族的感受。不過論者認為,書中所有人物的膚色都比毛毛白晳,唯獨霸凌者黝黑的皮膚和卷髮的特徵被突出,顯示作者並非那麼無辜。

國家圖書館對有爭議的藏書動作向來明快,除了《誰贏了》一書全國下架、送交審核,包括同系列叢書及同作者的其他作品,也都在館藏目錄中呈現停止借閱狀態。該書出版社名創教育(Marshall Cavendish Education)向以出版課本和教科書著稱,事發後也發表道歉啟示,強調其公司沒有意圖出版含有歧視性內容的讀物,並宣佈即日起停止銷售及收回該書,也擴及同作者同系列的其他四本圖書。本地資訊網站「慈母艦」(Mothership)因此稱此情況為「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

(來源:The Independent News

此言一出,很多評論者不同意。媒體工作者韓俐穎(Kirsten Han)在其臉書貼文質問,該出版社未經調查、起訴或訴訟,為涉有種族歧視嫌疑的出版品自願道歉及收回,如何稱得上「取消文化」?她也提到早前塗黑臉廣告事件時,網紅普麗蒂(Preetipls)製作饒舌影片表達其不滿,因涉及針對華人的不雅字句而遭到舉報,在有關當局的脅迫下刪除影片,當時卻沒有任何人提出相同的指控。

事實上,過去大部份涉及種族歧視指控的爭議,都有一個模式:少數針對華人發難則破壞種族和諧,華人挑釁少數則無事。這個經驗法則在不久前大選期間再度獲得印證。工人黨候選人辣玉莎(Raeesah Khan)因被揭露曾於兩年前在社交媒體發表「可能挑起種族之間敵意」的言論而遭警方調查,不過當有人舉報副總理王瑞杰亦曾於一年前宣稱新加坡老一輩國人還沒有做好接受非華族總理的準備亦有煽動種族之嫌時,警方咨詢總檢察署旋即發文告表示,沒有證據顯示王瑞杰有意傷害種族情感,或煽動種族之間的敵意,因此他的言論並不觸法。

時間再拉回到稍早前,工人黨秘書長畢丹星(Pritam Singh)在6月5日的一場預算案的辯論中提到馬來劇作家亞菲言(Alfian Sa’at)時稱他為「友愛的批評者」(loving critic),並提醒政府必須意識到民間的批評乃出於關心,新加坡應該歡迎和接納異議份子的意見。畢丹星這番言論遲至兩週後的19日才遭時任貿工部兼外交部高級政務次長陳有明駁斥,他在行動黨的官網上發文,力數亞菲言過去多年各種偏袒和認同鄰國的言論和立場,指他享有新加坡賦於的教育和生活,而這些都是區域國家裡其他少數族群備受剝奪的,又指他經常貶低新加坡,自承樂當馬來西亞人。

(來源:TODAY Online

換言之,陳有明認為亞菲言作為少數族群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新加坡種種好處竟然不知感激,反而嚮往遠不如新加坡的、少數族群得不到平等對待的國家。陳有明高調回應丹星、攻擊亞菲言,言詞間突顯其菁英思維及多數族群身份的傲慢。此舉立即引起輿論撻伐,指他在大選在即之際釋出含有仇恨及詆譭對手的言論,有違選舉局守則。不過內政暨律政部部長尚穆根為其緩頰,指陳有明的文章認真而有想法,也是合理的提問,因為他有權質問聲援亞菲言的畢丹星,在國家利益的前提下,作為反對黨領袖的他究竟站在哪一邊。

分類思維導致民眾疏離

毫無疑問,新加坡在區域裡是成就最亮麗的國家之一,因此當武漢肺炎的防疫工作在不同階段不同群體面臨失控時,也讓國際間跌破眼鏡。新加坡社會的階級識別一向分明,人們習慣以住宅類型進行分類,即有地住宅、公寓和組屋。因此從新加坡政府發佈每日確診病例的訊息,也可以觀察到這個國家對人群分類的思維。

新加坡政府早在2月以來已於WhatsApp平台開通Gov.sg群組,每日以四種語言發佈有關疫情的訊息。公佈病例數字時,政府最初以新增病例、總確診人數、檢測陰性人數、等待化驗結果人數及已出院人數等五個類別為主。後來疫情加劇,便取消檢測陰性及未出爈結果兩項,另加入每日出院人數、總出院人數及尚留醫人數三項,此外還有文字說明病情危急轉送加護病房的人數,以及境外輸入病例的人數。

(來源:The Jakarta Post/Reuters/Edgar Su

3月下旬,政府發佈的訊息將確診人數細分為公民、永久居民、長期准證持有者及旅客四類。4月上旬,由於來自客工宿舍的集體感染病例有上升趨勢,每日新增病例的類別因此增加了客工宿舍感染群一項。及至4月中旬疫情逐漸失控時,政府訊息開始出現極其混亂的現象,人群分類除了既有類別,即公民和永久居民,持准證人士進一步被細分為S准證、工作准證、長期准證、就業准證及直系親屬證等不同類別。

經過一陣子的凌亂,政府訊息調整了其分類法則,簡化為社區病例、工作准證持有者(不住客工宿舍)及工作准證持有者(住在客工宿舍)三類。不過很明顯地,前兩類的確診人數每日維持在個位數或兩位數之間,遠少於宿舍客工感染人數,每日超過或迫近四位數的病例。及至5月中旬,不住宿舍客工的確診人數下降到零,偶爾出現的病例被納入社區感染類別,其時的人群分類亦簡化為境外輸入、社區感染及住客工宿舍病例三類,截至目前未有改變。

新加坡政府分門別類的實踐,令民眾產生很大的距離與疏離感,認為社區相對安全,疫情與自己無關,新加坡乃受外來者所拖累。正是這種思維,民眾才會在政府每公佈一項緊縮措施前去大排長龍,包括阻斷措施前夕在宜家及各大玩具店的人龍,以及暫別珍珠奶茶的人龍。這也使國人在面對整體經濟疲弱的衝擊,生活及生計大受影響,加上選舉議題發酵時,更肆無忌憚地將對疫病的恐懼及對外來人口的怨恨轉嫁到客工身上,讓數以百萬計同樣受困、受害的外籍勞動者承受污名。

新加坡政府放任國人將負面情緒轉移到外籍群體而不置一詞,人力部部長楊莉明甚至表示她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名客工要求她道歉。言猶在耳,就不斷有客工自殺的新聞傳出。但在新加坡,沒有Foreign Workers Lives Matter的事,從新聞底下留言之惡毒與涼薄可見一斑。

(來源:The Straits Times/Kua Chee Siong

下架圖書無助促進和諧

7月21日是新加坡的種族和諧日。當天,許多學校要求學生穿著傳統服裝上學。作為幼稚園生的家長,我也為小孩穿上一件勉強找得到一點傳統特色的裙子。那一週小孩的華文課也聽寫了「華族」和「馬來族」兩組名詞。種族和諧日在孩子們穿得花花綠綠的大合照下歡樂結束。

回到毛毛。無論作者有無意圖,《誰贏了》一書令人憂心的地方還不止疑似種族歧視這一點。該書將校園霸凌的具體形式赤裸裸地呈現在小學生讀者眼前,卻沒有任何導正和建議的內容。書中毛毛的頑劣、皮皮的憤恨、兩人互毆被叫進校長室的結局,究竟能給學生帶來甚麼啟發?

霸凌即暴力,跟身體髮膚無關。但有關當局迅速將毛毛下架,即如同把種族歧視掃入地毯了事。孩子們繼續年復一年地走一個種族和諧的形式,成長成一個不止用膚色群分,也被內外、新舊、我群和他者撕裂的大人。事實上新加坡未來的挑戰,不僅限於不同膚色之間的歧異,同膚色之間的分歧與資源爭奪可能更為激烈。

種族和諧之路難,難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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