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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祥/董總能否追回失去的十年?

(來源:Malaysia Gazette/Affan Fauzi

若說2008至2018年乃我國社運最蓬勃的階段,董總則因當時內部矛盾平白蹉跎了這個黃金十年。擺在眼前,華教運動或領頭的董總,有兩項挑戰:一、確保董總轉型成功,不流失太大的基層力量。二、跨界交朋友,打破外界對華教、董總的刻板印象——拒絕學國語、心向「祖國」(中國)、只關心華人利益。如何追回失去的十年?華教恐怕需要「全職的領袖」,去處理眼前這個比籌建高樓更棘手的問題。身居高職者,必須花更多心思,打造一個體面的對外形象——包括修補本身對馬來社會文化、馬來語的掌握能力,既能在不流失大量基層情況下完成組織的轉型,又能讓原本對董總有偏見的外界刮目相看。


【文/林宏祥】

爪夷字風波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一個把孩子送到華小就讀的馬來朋友告訴我:原為相互支援而設的馬來家長群組【註一】,因爪夷課題鬧意見。華小在校門外拉起布條反對爪夷單元教學後,更激化部份馬來家長的反感,認為華社不尊重馬來語,爭論無可避免地扯入種族性言論。

我另一個華裔友人剛好有孩子今年上小四,原本有意在調查問卷上回覆「同意」(爪夷單元教學),最終卻因擔心孩子在同學群中承受壓力而作罷。結果,整個班級只有兩個同學的家長簽下「同意」——一個是馬來穆斯林,一個是華裔穆斯林。

華教與政局

五〇九變天後,身份認同政治一直是馬來西亞政治爭議的主軸,華教課題從承認統考文憑到華小(國民型小學)爪夷字教學,都成了風暴點。

只是,相較於二十年前,當下的華文教育究竟具備更好的條件,抑或退入更兇險的困境?馬來西亞教育私營化後——從中港臺到澳美英,從韓江新紀元南方再越堤到新加坡,或本地私立大專2+1還是3+0的配套——華校生的出路,只有更寬更廣,而非更狹隘更悲情。面對友族,華小目前有近18%非華裔生(約10萬人)——除了幾年前綜藝節目主持人巴麒(Baki Zainal),今年更迎來了第一個馬來裔中文主播拉絲達(Rasyidah)。

上述案例,無不為華教加分。只是,我們有充分掌握此契機,化為華教的優勢嗎?例如:馬來華校生在華教的實際經驗,是不是足以駁斥華校是種族主義溫床的指控?他們能否分享,華教塑造了怎樣的人生與世界觀,讓他們面對生活中的挑戰?還是我們要讓輿論淹沒在「搶飯碗」【註二】的爭議,去印證外界過去對華教的刻板印象,或至少又不經意地把「華教」框死在「華人」的框框裡?

(來源:The Straits Times/Mark Cheong

而晚近十年,華文教育究竟又處於什麼樣的政局裡?有者認為,2008至2018年是社運的黃金十年,選制改革、環保運動冒起,轉型正義等概念的注入,亦讓社運更多元。然而,這十年也是馬來穆斯林社會最焦慮的十年——尤其第十四屆大選後,政治版圖挪移,民主行動黨強勢崛起,馬來社會在巫統伊斯蘭黨外加穆斯林領袖與組織的輿論導航下,越趨不安。面對舊已破新未立的不確定——非馬來人有期待太高落空後的不滿,馬來人有恐懼似乎逐步印證的不安——兩者的張力,劇烈拉扯。

值得一提的是:民聯尚在的2008到2015年,伊斯蘭黨的基層在精神領袖聶阿茲(已故,Nik Aziz)統領下,撐住了主張相對溫和、相容與進步的勢力,數次化解排他、強硬派嘗試製造的衝突,如阿拉字眼爭議等。即便到了民聯瓦解後,在本地穆斯林社會德高望重的玻璃市宗教司阿斯里(Dr.Mohd Asri Zainul Abidin)尚願意為希盟一些溫和的宗教主張背書,例如他不贊同標籤反對「伊斯蘭法庭(刑事权限)修正法案」者為叛教,緩和了希盟穆斯林議員當時所面對的壓力。惟2018年改朝換代以後,伊斯蘭黨正式與巫統結盟,完全站到了對立面,甚至阿斯裡也開始轉態,攻擊希盟的宗教政策,為「網上連署查禁董總」、「優先購買穆斯林產品」(Buy Muslim First)運動等背書。

撇開一小撮自由派穆斯林如茜蒂卡欣(Siti Kassim)不談,剩下的大概只有人民公正黨、國家誠信黨、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伊斯蘭友好協會(IKRAM)等組織,試圖留守中間。在承認統考爭議爆發時,IKRAM用心整理議題來龍去脈的馬來文獻,讓馬來社會認識「統考」為何物,試圖為董總緩頰。然而,在爪夷字單元減至三頁,並公佈內容(如紙幣、國徽、賀卡上的爪夷字)後——董總的立場是否能獲得IKRAM或ABIM等友好組織認可?其反對論述是否具備說服力,得以爭取處於中間、主張相容與溫和的馬來穆斯林?

更甚的是,趨中靠攏的穆斯林組織、政黨或個人因為選擇不以董總為敵,而面對本身族群的排擠。例如:農曆新年前蒲種一所國中的燈籠事件——當副首相連同六名部長與眾議員親臨該校,把燈籠重新掛上——馬來穆斯林強硬派馬上質疑:何以內閣不以同樣姿態或陣仗,捍衛慘遭羞辱的爪夷字?

(來源:Twitter

資訊爆炸的年代

無疑,這是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亦是標題黨狂飆的年代。原本複雜的課題,卻往往被省略了脈絡、背景,簡略為非黑即白的是非題。對於大多數馬來人而言,「董總是個人還是組織」、「董總與教總是什麼關係」都分不清,也不知道林連玉是董總或教總主席【註三】,更別說會有耐性去理解董總「不是反爪夷,而是反對爪夷字單元落實方式」的立場。我們都有個習性,到同溫層去尋找對本身最有利的論點,來支撐自己的看法。換個角度,華社也沒有耐性理解馬來組織「不是反對統考,而是反對統考被納入我國教育制度」的立場,對不?

延伸統考此課題:當希盟政府成立特別委員會研究承認統考事宜,傳召眾組織、個人與專家,以梳理近半個世紀的爭議——華社主流是不是也簡化成一句:「少做戲,不承認統考就是種族主義」?而這個態度,不就是當下馬來社會的主流:「拒絕爪夷單元就是種族主義」?若再添一筆:如果華社連三頁爪夷字都不能接受,我們為什麼要承認統考文憑?

董總的轉型

若說2008至2018年乃本地社運最蓬勃的階段,董總則因當時內部矛盾平白蹉跎了這個黃金十年。老招牌組織都面對轉型問題——以1951年創立的伊斯蘭黨為例,在面對1998年「烈火莫熄」(Reformasi)運動衝擊、2008年政治海嘯襲卷後與非穆斯林政黨/領袖磨合,本有望轉型為「全民政黨」,惟最終功虧一簣,在2015年黨選中決裂。強調相容、作風溫和的改革派被刷出局,另起爐灶(國家誠信黨),卻帶不走龐大的草根基層。這解釋了誠信黨何以當上執政黨後,卻沒有底氣推動改革,始終患得患失,面對保守派與自由派的左右夾攻。

華教運動的優勢在於草根力量。走出首都,在華社裡,華教遠比環保、移工、媒體識讀等議題更受落,也更具備動員潛能。從爪夷風波中,我們目睹華社的「主流」民意如何洶湧澎湃,讓「領袖」不敢逆流而上。

(來源:Malaysian Insight/Nazir Sufari

擺在眼前,華教運動,或領頭的董總,有兩項挑戰:

一、確保董總轉型成功,不流失太大的基層力量。華教曾經是民族大業,後為民權運動,但現在是什麼?董總有必要梳理、調整論述:因為若華教是民族事業,那18%的非華裔要如何定位?以爪夷風波為例,若華教的論述是拒絕宗教(伊斯蘭)元素的侵入,則華教如何看待部分華小推廣《靜思語》【註四】?若華教承載的是民主、人權的價值,倘若有朝一日51%家長接受爪夷單元,董總是要尊重其意願,抑或堅持反到底?

二、跨界交朋友,打破外界對華教、董總的刻板印象——拒絕學國語、心向「祖國」(中國)、只關心華人利益。華教應該突顯相對能夠融入多元社會的獨中生,通曉各族文化,掌握多語,平衡獨中生反叛、反體制的形象,甚至駁斥獨中生拒絕/無法融入多元社會的印象。至於組織方面,董總應在行動前諮詢友好組織的意見,在這個「非常階段」顧忌各方敏感,減少不必要的失誤(如在部長官方記者會以中文發言,或主要領袖在重要場合上以破爛國語致詞等),讓走偏鋒的馬來右翼逮到把柄,進一步妖魔化華教。董總新任領導層上任後確在經營跨族群工作方面花了心思,如2019年12月與ABIM聯辦的中學生跨族群生活營(Kem Muhibah)等,意義非凡,卻無奈因爪夷風波,掩蓋了正面的耕耘與成果。

結論

一句話,董總如何追回失去的十年?華教恐怕需要「全職的領袖」,去處理眼前這個比籌建高樓更棘手的問題。身居高職者,必須花更多心思,打造一個體面的對外形象——包括修補本身對馬來社會文化、馬來語的掌握能力,既能在不流失大量基層情況下完成組織的轉型,又能讓原本對董總有偏見的外界刮目相看。

說易行難,在落後至少十年的起跑點上,董總與華教切勿妄想一步登天,反之應該準備注入更多魄力與耐性,一步一腳印經營下一個十年。

【註解】
一、將孩子送入華小的馬來家長用社交媒體平臺開設群組,相互支援,討論如何在課業上輔助孩子。
二、有線民在社交媒體上指馬來裔(中文)主播拉絲達(Rasyidah)跨界到中文臺「搶飯碗」。
三、《當今大馬》馬來文版專欄作者Mohd Mizan Aslam在Dong Zhong patut perjuang Mandarin一文中將林連玉稱為董總主席,經我提醒後,編輯方修改為(前)教總主席。
四、吉華K校推動靜思語童畫.啓發學生一圖勝千言,星洲日報,2018.06.05。

*隆雪華青於2020年2月6日主辦「華教議題撕裂我國社會?從承認統考和爪夷字單元談起」論壇,本文為作者演講內容。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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