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右起:梁園、冰谷、沙燕。(來源:南洋商報/冰谷)
梁園對初獨立的馬來亞社會的某些觀察,如多元社會的族群關係、族際互動以及對國族建構的思考,預見了今日的一些問題,其作為建國第一代馬華作家的實質意義即在此。在有限的十餘年的創作生命中,他還沒走完一個創作生命週期便被迫離開。土地、霹靂河、月亮是梁園作品中比較顯著的意象。霹靂河象徵鄉土,既為馬來權力中心(皇城重地),亦為平民百姓的生命之河,更是梁園烏托邦小說的戀人盤桓之地。他的霹靂河寓言尚未寫完,即已終結,留待後人繼續思考。
【文/莊華興】
馬來亞建國初期,出現了幾位我們今天熟悉的前輩作家,南馬以麻坡為中心,北馬則以大大山腳為重鎮,大山腳之前,居林亦曾是人文薈萃之地。這些作家與馬來(西)亞一起誕生、成長,相對於戰前至戰後初期的南來文人,他們是有國籍的第一代馬華作家,見證了國家初建與其面對的問題,他們的作品,或隱或顯,曾針對前述問題提出一些觀點或感受。梁園是為其中一人。
梁園本名黃堯高,祖籍廣西省容縣,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出生於霹靂州江沙瑤倫新村附近的橡膠園。他有多個筆名,除了大家熟知的梁園,另有黃小谷、小谷、黃原、黃元、魯天、梁過、黃建、桂閩等。出道之初,梁園年輕、創作能量驚人,除了詩寫得比較少,其他各體裁作品都涉獵,包括翻譯。在短暫約十五年的創作生命中,共出版了散文集《山居寄簡》(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短篇小說集《黃與白》(海天出版社)、《喜事》(吉隆坡新綠出版社),中篇《鬼湖的故事》(香港東方文學社)、《報恩》(蕉風出版社)、《最後的晚餐》(蕉風出版社)、《陌生人》(蕉風出版社)、《偷心記》(蕉風出版社)八部作品,仍有作品未及出版(包括篇幅更長的《崩潰》和《廣西人》)。筆者收到的資料不全,期望有關收藏機構或相關人士提供參閱的方便,俾補全(或補正),減輕吾等的負擔。
文人知識份子典型
梁園被文學界視為天才型作家,惟他不幸於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四日夜從吉隆坡工作的報社下班歸家途中,被不明人士狙擊,數日後傷勢惡化不治。梁園的突然去世,留下了未解的迷案,作為馬華作家一份子,他去世以後,文壇長者或友儕也執筆為文紀念,文學同道多次為他編輯紀念專輯,或間歇性的懷念與討論。更重要的是,梁園是馬來亞獨立建國第一代馬華作家,他以特殊的創作才華賦予馬來亞新興國實質性的意義,梁園與馬來亞共同成長,可說是第三世界國家文人知識份子的典型。
在個人的創作上,梁園的小說不僅書寫華族,很多時候跨界進入馬來人、印度人和其他民族圈子,這在建國初期的馬華小說非常罕見。他對初獨立的馬來亞社會的某些觀察,如多元社會的族群關係、族際互動以及對國族建構問題的思考,預見了今日的一些問題。按此脈絡,筆者從可搜集到的梁園小說中,得書冩異族的小說十九篇(不包括數量相當可觀的翻譯),計《阿敏娜》、《暹羅一婦人》、《印度理髮師》、《鬼湖的故事》、《羊》、《沙蓋的愛情故事》、《報恩》、《傳統》、《瘋子》、《無聲的愛情》、《驚覺》、《皆大歡喜》、《甘榜的悲劇》、《縣長下鄉記》、《土地》、《太陽照在霹靂河上》、《月亮在我們腳下》、《新一代》、《星光悄然》。這在馬華作家當中,迄今無人能出其右。
這類小說人物多樣,有鄉村馬來女青年、失業青年、地主、馬來女詩人、娼婦、鄉村理髮師、大學講師、從政者等等,形成一個自足的世界。
除了馬來人,梁園也寫其他異族。《暹羅一婦人》即敘述一位本性善良的暹羅籍娼婦,在走投無路之下投寰自盡的故事;《印度理髮師》則寫印度理髮師的顛沛生活。梁園最早一篇跨族際小說發表於一九六〇年,最遲一篇寫于一九六八年,換句話說,跨族際題材始終在他的書寫議程中,頗見其企圖。族群關係與族際互動,牽制一國之命運,尤其是新興國家。在梁園的這類小說中,有些敘事者僅僅是旁觀者,從作者非常倚重馬來人物小說發聲來看,足見書寫之難度。譬如《土地》敘述華裔老伯黃益伯申請耕地不得而默許讓兒子調戲馬來女孩,藉此「被入番」以取得土地的故事;《縣長下鄉記》批評獨立後某些縣長的因循苟且的態度,《月亮在我們腳下》則揭露獨立後馬來婦女的地位不但沒獲得改善,情況反而更糟。「國家是獨立了,社會是繁榮了,甘榜是有電火和電視了,甚至公路也有了,可是,婦女的命運仍不是由自己作主宰。離婚、迫婚、被拋棄、納妾的事情比以前更多,女人有什么希望呢?」(頁47)。
書寫跨族群題材
在多元種族社會,異族通婚是必然的現象,梁園對此問題的思考也體現在他的小說。他最早涉及這個問題的作品是《阿敏娜》(1960),小說敘述一位天真且生性好問的馬來女子对敘事者——華裔青年產生好感,惟男方因「怕信回教」而沒有和馬來女子有进一步的交往。乍看之下,這是文化交流缺席而導致的不理解乃至「恐懼」,實際上作者已意識到跨族際婚姻背後龐大的國家機器的阻礙,即憲法凌駕宗教信仰自由給老百姓帶來的問題。八年以后,梁園延續寫了另兩篇跨族際小說——《新一代》(《蕉風》,1968.06,15-19)和《星光悄然》(《蕉風》,1968.08,9-13)。
前一篇敘述一對華巫青年男女的戀愛,雙方的交往沒有獲得家長的同意,他們在被迫選擇私奔。由於他倆沒有註冊結婚,故孩子出生後也選擇不為孩子註冊。對於孩子長大後的宗教信仰和語言,女主角說道:「我們的孩子將來什麼都不是,他們是他們。他自己選擇宗教、信仰和語言。我們誰也不灌輸他們什麼東西,由他長大決定他自己。他要信回教或者說華語,他自己去選擇好了!」這似乎是梁園對民間交往的願景,表面上看似不切實際,惟筆者身邊確有這樣的親友,那是建國時期的馬來亞。
後一篇對華巫通婚有進一步的闡述。敘事者借女主角亞尼斯的口對男主角陳亞忠說:「我們將來在一起的時候,你吃你的豬肉,你拜你的神;我信我的回教,我拜我的亞拉,和平共存,不是可以嗎?我們的孩子,讓他們自由去選擇好了。」這些話全出自女主角之口,比起由男主角言說容易得多,在某種程度上卻也體現了梁園的文化烏托邦理想,以及反映出作者對新生國民的一種想像。
參照五、六十年代的言論氛圍,顯然,梁園是有意識地實踐「馬來亞化」的書寫,這個理念於五十年代初提出討論,《南洋商報》於一九五一年四月十六日社論中討論教育馬來亞化問題時提出馬來化「不在於統一各民族『和而不同』的文化而在於建立各民族此時此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最高哲學,以為各民族共同生活運動之範疇。如民主的政治;民主的經濟;民主的社會;民主的文化,這是促進各民族一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和義務平等的原則,團結各民族為馬來亞獨立或自治一切向心力的努力。這才是使各民族思想對存在關係,精神對自然關係的問題,也是真正的馬來亞化的問題。」。「馬來亞化」的理念首先在左派圈中被廣泛提出討論,中期以後,非左翼人士亦參與討論,惟因受冷戰意識形態牽制,雙方的論述最終形成話語競爭狀態。香港友聯機構同仁於五十年代中期南渡新馬擴展業務,旋於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創辦《蕉風》文學雜誌,創刊號打出的正是「純馬來亞化」口號。
跨語際文學實踐
「馬來亞化」呼應着國家初建的重要議題,如文化內容,工作心態的調整,族群間的互動方式,知識份子的社會責任等。「馬來亞化」的思考比「此時此地」訴求走得更進一步,知識份子與文人對「國家」有比較明確的認知。梁園作為建國第一代馬華作家的實質意義即在此。
(來源:Star2.com/Filepics)
當然,你可以說梁園以華文寫作,從一開始就注定文化交流的不可能,他的馬來亞化實踐終將是徒勞的,除非他選擇以馬來文創作。然而,筆者認為此恰恰符合「馬來亞化」的真正意涵。馬來亞化意味著華僑華人文化自我尋求與在地其他文化進行整合的意愿,卻未曾想過放棄自身母體文化。因此,馬來亞化並不能簡單的等同於華化、英化或馬來化,這是華社的普遍認知。它一方面說明馬華文化體制的開放,同時對語文邊界的堅持一再宣誓其主體身份的在場,至於文化交流,可通過翻譯來完成,而翻譯被賦予跨越語文邊界不可或缺的手段。馬華文化與文學能保持至今,不可不謂其邊界意識根深蒂固使然。
此外,梁園作品也思考在新舊社會體制在交替、過渡中(從被殖民到獨立建國)產生的問題,如華人文化身份問題、文化傳統存續問題等。《春聯》一文的主角黃守固是南來謀生的一个典型,他從一名街頭小販到成為擁有四百多依吉土地的富翁,然而,黃守固在晚年陷入癱瘓以後,兒媳和孫子完全背棄了黃家祖輩叮囑貼春聯的習慣,揭示了離散文化在後殖民情境下的傳承問題。
在有限的十餘年的創作生命中,還沒走完一個創作生命週期便被迫離開。土地、霹靂河、月亮是梁園作品中比較顯著的意象。霹靂河象徵鄉土,既為馬來權力中心(皇城重地),亦為平民百姓的生命之河,更是梁園烏托邦小說的戀人盤桓之地。文化理論巨擘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認為,第三世界的文學都是國族寓言書寫,梁園的霹靂河寓言尚未寫完,即已終結,留待後人繼續思考。
附錄:梁園生平紀事
1939年9月3日:出生于馬來西亞霹靂江沙瑤倫新村,祖籍廣西容縣。
1946年:在新村的啟智華文小學接受啟蒙教育。
1949年:轉入江沙崇華念高小。
1952年:進入江沙崇華中學讀初中。
1955年:前往太平華聯中學讀高中,曾受教於謝冰瑩先生。
1961年:先後在烏魯十八丁華聯小學任臨時教員與吉輦雙溪羅拔培英小學臨時校長。
1962年:《海天月刊》面世,社長慧適寫信邀請梁園加入海天社。梁園答應後把基金和第一篇稿《縱火者》寄給海天社,並答應為《海天月刊》長期撰稿。
1962年8月:第一本著作散文集《山居寄簡》由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列為「南洋青年文學創作叢書」,署名小谷。文章曾刊於《星洲日報.青年園地》,故由該副刊主編葉世芙寫序。
1962年8月:中篇小說集《報恩》出版。
1962年9:短篇小說集《喜事》由吉隆坡新綠出版社出版。
1962年11月:中篇小說集《 鬼湖的故事》由香港東方文學社出版。
1963年2月:中篇小說集《最后的晚餐》由蕉風出版社出版。
1963年9月:中篇小說集《陌生人》由蕉風出版社出版。
1963年10月:與北馬青年作者游牧、憂草受馬來西亞廣播電台邀請,播講《馬華文壇的現狀》。
1964年:慧適赴隆就業以及陳慧樺赴臺升學,海天社長于主編的職務交給梁園。梁園於同年離開雙溪羅拔培英華文小學,到居林負起海天社的職務,開辦海天書局,並與鍾詩梅結婚。
1964年6月:中篇小說《偷心記》由蕉風出版社出版。
1964年12月14日:接編海天出版社在檳城光華日報借版出版的《海天》副刊,直到1965.11.22停刊為止,前后共編十期。
1965年7月:海天書局的兩位股東向梁園發出退股信。
1965年8月:梁園的大姐(黃雅娥)與弟弟加入海天書局幫助打理書店業務。
1966年8月:小說集《黃與白》由海天出版社出版,列為海天文叢,署名梁園。收《甘榜的悲劇》、《百字票》、《黃與白》、《皆大歡喜》四篇小說。
1965年8年10日:小說《最後一根火柴》得《教与學月刊》全國短篇小說比賽公開组特優级丙等獎。
1968年11月13日:觸發舊體詩筆戰,為時半年。
1970年11月:梁園結束了海天書局的生意,攜眷南下都門,他進入八打靈新明日報工作,先是擔任電訊組翻譯。
1972年:升任新明日報助理編輯,負責編南馬新聞版。同年,董偉強、顧興光、蔡建達(蔡竟泰)等人創辦了《太陽報》(三日刊),聘請梁園擔任編輯。
1973年12月4日:梁園於晚上十一時四十五分,在八打靈再也新明日報社值勤完畢歸家途中,路徑八打靈再也惹蘭基冷,突遭兩名歹徒伏擊,腦部重創,傷勢惡化,於10日上午十一時逝世於馬大醫院。享年35歲。
1973年12月11日:《南洋商報》第6版刊登梁園死訊。
1974年1月:香港《當代文藝》98期刊登梁園紀念文章,作者有黄崖、馬崙、江振軒、毅之、鍾梅詩等。主編徐速也賦詩一首。
莊華興 | 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外文系中文組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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