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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保/華社的馬來文斗士

(來源:作者提供)

南洋大學諸子或後來的《馬來語月刊》主張的馬來亞民族,是一個多種語言、多種文化的概念。這跟許多馬來人(尤其是進步派)主張的一種語言、多種文化的民族概念,顯然不同。前者的多元文化,表現在多種語言中。後者的多元文化,主要只能用國語來表述。華人在五一三事件後遭遇一系列邊緣化政策,開始視馬來語為「他者」,貶低其地位與價值,作為一種抵抗的姿態。這與早年南大諸子與《馬來語月刊》所追求的,把馬來文「內化」為自身的靈魂的一部份,正好是相反的操作。這種差異多少說明,當年的馬來亞民族理想並不成功,或者說尚未成功。


【文/吳小保】

冷戰時期,為了圍堵共產主義擴散,英國阻斷了馬來亞與中國的聯繫,導致華裔青年無法出國升學。至於馬來亞境內,當時並沒有華文高等學府,而華裔生也很難與英校生競爭進入馬來亞大學。為此,陳六使登高一呼,馬新華社齊聲響應,於1950年代創辦了南洋大學,一方面解決學子升學,也為殖民地培育人才。

南大的創辦與運作相當艱辛,它不僅受到「共產主義溫床」的指控,也遭受「華人沙文主義搖籃」的批評。姑且不論其左右意識形態,就文化角度來看,南大並非沙文主義搖籃。反之,這神聖的高等學府,孕育了多語言、多文化的馬來亞民族理想。

(來源:National Collection

1950年代,正值反殖民運動高峰期,獨立建國呼聲響徹雲霄。鑒於馬來文將在獨立後列為國語,地位一時水漲船高,社會上湧現學習馬來文的熱潮。各地中小學開始納入國語課程,華團、政黨也紛紛開辦成人國語班。

南大創辦後,作為本區最高華文學府,馬上成為華社學習馬來語文的中心。大學初創期間,在校方仍未來得及把馬來文納入課程時,學生會籌委會已率先於1956年3月至1958年2月,自行邀請幾位通曉馬來文的同學擔任教師,開辦馬來文夜校班。

從學馬來語熱潮
到印尼升學現象

1958年3月起,校方正式創設馬來文選修課,學生反應相當踴躍。根據當時南大馬來文講師李全壽在一份由學生會出版的馬來文版《大學論壇》(Mimbar Universiti)的報告,1958年開班初期,約有三百人選修,佔南大生總數的23.5%。至1959年選修人數翻倍,增加至八百人,佔全體人數的46%。彼時馬來亞業已獨立,星洲正踏上自治路,也同意列馬來語為國語。

南大生不僅熱衷於學習馬來文,他們對馬來人的文化、歷史與習俗的研究也相當感興趣,當中如廖裕芳、陳達生、楊貴誼、廖建裕等人,往後在學術界與文化界均佔有一席之地。一些人更為了追求學問,到印尼深造,修讀印尼文/馬來文。這樣的升學途徑,跟今天華裔青年的中港臺或歐美途徑,截然不同。促使他們作此決定的原因,除了個人因素,多少也跟時代背景有關。然而,也因時代的變遷,上述印尼升學途徑恐怕已無後來者矣。

左:1956年3月15日,南洋大學正式開學。
右:1960年4月2日,南大第一屆畢業典禮情景。
(來源:馬來西亞華裔博物館

在南大校園外,新馬華社也積極地推廣馬來語。華人出版商或基於商機,或因為愛國情操,投資馬來文讀物的出版,例如馬來文化促進機構的《馬來語月刊》(Majallah Bahasa Kebangsaan)、上海書局的《國語月刊》(Bulanan Bahasa Kebangsaan)等,這些雙語月刊,刊載語法知識、馬來諺語、文學作品、新聞譯稿等文章,是當時華社學習馬來語、認識馬來社會的重要讀物。此外,各大報刊為滿足讀者需求,也撥出版面,開辟國語欄目,如《星洲日報》的《國語學習》、《南洋商報》的《國語周刊》等。其他刊物,包括教總出版的《教師雜誌》,也刊登若干篇文章認真探索馬來文教學課題。

這股學習馬來語熱潮現象,其中一種解釋認為這是一種政治妥協。1950年代末,為爭取與馬來亞合併,新加坡人民行動黨積極推廣馬來語為國語。惟在1965年脫離馬來西亞後,新加坡大約於1967年開始轉向推崇英語,馬來語從此失去實質的國語地位。因此,馬來語被接受為國語,不是出自真誠,而是一項政治妥協。

另一種解釋則是,隨著政府大力推動與普及國語,馬來語在政府部門、商業機構等領域的地位與價值,勢必越顯重要,因此,掌握馬來語被認為是在未來不可避免的趨勢,這將提升個人的競爭力。故此,學習馬來語是理性選擇的結果。

以上的解釋都沒錯,畢竟在一個複雜的社會,不同人會基於不同動機採取行動。除了以上解釋,華社仍有不少人因民族主義情感所驅動,當中不少人是南大生。他們在不放棄華語的前提下,把馬來語內化成本身的語文,兩種語文都成為身份認同的價值來源,都是馬來亞民族(bangsa Malaya)靈魂的一部份。

內化語言身份認同
積極推動國語建設

1960年,馬豈(楊貴誼筆名)在《行動周刊》(人民行動黨機關刊物)發表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話最能說明這點:「同時我們也是趁此向世人宣告,我們各族的人民,他們除了熱愛自己的母語外,想來都是表示熱愛以及支持自己國家語言的發展,我們熱愛它,因為它是成為我國各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工具,它可以把那種具有不同思想內容的民族文化、藝術以及風俗習慣等互相融合起來……所以說語言是代表一個國家的靈魂。」

至於英語?在當時儘管佔據強勢地位,卻只不過是溝通工具,無關靈魂。

因此,在1950年代,盡管馬來語無論在語法、詞匯、文庫等方面顯得相當落後,民族主義者採取的行動,不是捨棄馬來語、擁抱英語,而是投身國語建設的工作,希望把它發展成現代語文,把該語文內化成自己的靈魂的一部份。

假設投身華教運動者,被譽為華教斗士,與此對照,投身國語建設的文化人,大可視為馬來文斗士。

語文辭書編纂學者楊貴誼及夫人陳妙華。(來源:Berita Harian/Iman Alif

華社的馬來文斗士?這在今天聽來有點不可思議,卻是歷史事實。以《馬來語月刊》為例,該刊集合了當時一批馬來文愛好者、研究者,當中不少供稿者出身自南大,或與南大圈子關係密切,比如楊夷(楊貴誼)、陳妙華(丁娜)、廖建裕、林清吉、李全壽等。

自第三十五期開始,《馬來語月刊》設以馬來文撰寫的「編者的話」,內容主要探討新馬兩地的語文課題,該刊勇於抨擊各種現象,充份發揮了「施壓」的輿論功能。所觸及的議題,包括批評政府在馬來西亞與印尼拼音統一法方面表現不積極、公開支持1967年的國語法案、呼吁政府成立以馬來文為教學媒介語的大學、批評國家語文局總監納西爾的表現、鼓勵華人學習馬來文等。

土著主義抑制多元
馬來亞民族夢未圓

《馬來語月刊》於1960年創辦,目的是為了推廣國語,促進華巫兩族的交流。儘管1965年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轉而推崇英語,但《馬來語月刊》(主編定居新加坡)仍堅持營運,讀者遍布新馬、砂拉越等地,直至1970年4月才宣布停刊,為馬來亞獨立建國時期,留下一道獨特風景。

(來源:作者提供)

南大諸子或後來的《馬來語月刊》主張的馬來亞民族,是一個多種語言、多種文化的概念。這跟許多馬來人(尤其是進步派)主張的一種語言、多種文化的民族概念,顯然不同。前者的多元文化,表現在多種語言中。後者的多元文化,主要只能用國語來表述。

1969年五一三事件後,土著主義抬頭,建國熱情退卻,華人也開始出現出離心,失去歸屬感。1970年代掀開國陣時代,馬來文地位與水平,在政府大力支持下迅速提高。至1980年代,馬來知識份子信心膨脹,認為馬來文已是「現代知識語文」。儘管當時馬來文並不是國內知識份子的主要用語,但不再被視為是語文問題,而是人的知性匱乏(ketandusan intelek):知識份子缺乏民族意識,甘愿接受英語的殖民。

與此同時,華人在遭遇一系列邊緣化政策後,開始視馬來語為「他者」,貶低其地位與價值,作為一種抵抗的姿態。這與早年南大諸子與《馬來語月刊》所追求的,把馬來文「內化」為自身的靈魂的一部份,正好是相反的操作。這種差異多少說明,當年的馬來亞民族理想並不成功,或者說尚未成功。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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