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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靖靖/香港《華僑日報》的南向視野——淺析「東南亞」雙週刊(1951-1986)

左圖:岑才生(左一)早年與編輯部員工合照。(來源:灼見名家/信報

《華僑日報》曾被不少學者、文化人認為是最能體現香港華人社會變遷的媒體,諸多副刊之中,「東南亞」雙週刊的創立,源自冷戰和南來文人,以及本地社會對東南亞知識的需求。它在1980年代停刊,不僅標誌著南來文人世代凋零老去,也折射出「香港—東南亞」之間的聯繫迅速讓位於「中港聯繫」。這種區域聯繫的此消彼長,既是大眾需求的體現,又反過來進一步形塑本地華文讀者對身份認同的想像,是香港本土意識發展歷程的縮影。


【文/閻靖靖】

香港與東南亞之間,往來聯繫十分頻密。然而,今天若跟香港人聊起馬來西亞,大家首先想到貴森森的貓山王榴槤;提及新加坡,言必稱寬敞的組屋住宅;講到印尼,主要印象是近年香港街頭越來越多戴頭巾的印傭。這些印象,多數平面而刻板,且大都與香港人的日常體驗有關。若要追問下去,往往沒有更深入的瞭解。

那麼,當貓山王還無法長途運送到香港、當新加坡剛開始興建第一代組屋、當印尼還沒有大批輸出女傭的時代,香港本地的報紙上,呈現出的是怎樣一個東南亞呢?

在港島的荷李活道,曾有一間出版了七十年的報紙——《華僑日報》。它創刊於1925年6月5日,是香港第一份每日出版的報紙,也是第一家標榜「不偏不黨」的華文報。《華僑日報》由創辦人岑維休、岑才生父子營運至1991年,因報紙營利下滑,岑氏家族將其買盤,《南華早報》買入,後由香樹輝接手。歷經數年嘗試革新,惜終無力回天,於1995年1月12日停刊。

一代報人岑才生和《華僑日報》封面。(來源:香港文化資料庫

最能體現香港華人社會變遷

這份報紙曾被不少學者、文化人認為是最能體現香港華人社會變遷的媒體,學者丁潔(2014)的著述《〈華僑日報〉與香港華人社會:1925-1995》特別著重這方面的分析。此外,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何杏楓等學者在2006年,也曾就《華僑日報》副刊與香港文學發展做過一系列文獻整理與口述歷史訪談,也是瞭解這份報紙的重要資料。

在《華僑日報》副刊研究的口述歷史訪談紀錄裡,岑才生曾提及,報紙的諸多副刊之中,有一欄由陳直夫主編的「東南亞」雙週刊。岑認為,它是最有特色的副刊之一。這段文字引起了我的興趣:是怎樣的「東南亞」,會令岑才生覺得印象深刻?陳直夫又是何許人物?

這份雙週刊創辦於1951年7月19日,至於停刊日期,則沒有確切公告,目前查到的最後一期是1986年12月25日(第751期)。雖是雙週刊,卻並非嚴格兩週一期。有時同一月份刊出三期甚至四期,有時卻連續三四個月跳票。儘管如此,這欄目仍持續刊出長達三十五年之久,選稿風格始終如一,版面嚴肅而少插圖,文章題材廣泛,其中又以經濟和歷史為重,頗顯主編者之個人特色。

「東南亞」雙週刊創刊號。(來源:作者提供)

為什麼說是「個人特色」呢?這就要看回主編陳直夫的生平了。陳老先生1898年出生於廣東番禺,早年留學日本,於應慶大學攻讀經濟。學成歸來,任教於上海持志大學。中共建政後來港,在新亞書院、珠海書院教授東南亞史,並為《華僑日報》編撰「東南亞」雙週刊、「博文」月刊及「書刊」等副刊。

陳直夫主編嚴肅知識性副刊

陳直夫的研究、教學及著述多關注海外華僑及東南亞。早在1946年,他就曾為中華民國僑委會研究室編纂過《澳洲與旅澳華僑》,並主持僑委會僑務研究室十年。1981年,由香港時報社出版《華僑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此外,陳還編著有《東南亞華僑史》、《東南亞經濟》等書。

《華僑日報》的「東南亞」雙週刊是嚴肅的知識性副刊,主要向讀者介紹以下五類內容:
一、 東南亞歷史:古代史、殖民史、反殖民歷程;
二、東南亞地理、物產與經濟;
三、東南亞華僑史;
四、東南亞風土民情;
五、異族語言文化、傳說故事。
其中前三類「硬知識」是雙週刊的主體,後兩類則比較輕鬆,所佔篇幅也較少。不難看出,「硬知識」所偏重的科目,均為陳直夫本人熟悉的領域。

在陳九十大壽之際(1987),「陳直夫教授九秩榮慶門人祝賀委員會」出版了他校釋的《萬震〈南州異物誌〉輯稿》——《南州異物誌》乃三國時期孫吳丹陽太守萬震紀錄東南亞及東非各地物產、古國的書籍,至北宋中葉已失傳,其條目散見於《太平御覽》、《瀛涯勝覽》等數十種古籍。陳之校釋,幾可視為他編撰「東南亞」雙週刊三十五載的總結篇章:雙週刊乃向今人介紹東南亞,這本輯稿,則從諸多文獻中找尋散佚千年的古書,並以今之知識,呼應古人對南洋之觀察記錄,細思十分有趣。

右上圖:陳直夫贈書題字「年九十客香江,一九八七·一·十八」及其印鑑,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書。(來源:作者提供)

根據陳直夫在各個時期出版的書籍,顯見他是一位親國民黨的學者,可說是頗為典型的南來文人。「東南亞」雙週刊始於1951年,當時國共內戰結束未久,大批不認同中共政權的文人逃離中國大陸,陳亦是其中之一。這些南來文人,相當一部分落腳香港,懷著客居的心態在這裡生活、創作,不少人亦終老於此。為報章撰稿,是許多南來文人糊口或貼補家用的重要來源。他們帶來的價值觀,也深刻影響了當時香港的媒體和讀者。

南來文人價值觀影響港媒讀者

「東南亞」雙週刊存在的1951-1986年,是中國與整個東南亞發生劇變的年代。1950年代,國際上冷戰方興未艾,綿延數十年。在香港北面,中國正經歷多次政治運動。面對封閉的中國,香港雖是西方世界借之北望的窗口,然而,普羅市民仍被擋在國門之外。因此,本地報章需要尋找中國題材的替代內容,尤以旅遊、休閒等版為甚。東南亞作為香港重要的發展腹地,很大程度上填補了這些空缺。

不過,也正是在這段時期,東南亞諸多新興民族國家確立不久,正經歷建國初期的秩序重建。印尼、馬來西亞先後發生嚴重的族群對立及排華事件。中南半島上,越戰、越柬、柬埔寨內戰等局部戰爭陸續有來,其中越戰不僅曠日持久,而且造成大量戰爭難民,在六七十年代湧入香港,為社會帶來很大衝擊。這些事件,均令香港報章常要詳細報導東南亞的近況。民眾也有更多契機,想要瞭解東南亞各領域的前世今生。

因此,在1950至1970年代,關於東南亞的內容,絕不止出現在《華僑日報》的「東南亞」雙週刊上。從國際時事到經濟走勢,更不必說航訊、遊記、旅行推介,以及旅行社和航空公司的廣告,關於東南亞的內容無日無之,幾乎佔據報紙所有國際資訊的半壁江山。

不過,這種局面到1980年代,就發生了急劇的轉折。1976年,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結束;1978年底,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到了1980年代中期,改革開放政策已初見成效。緊挨中國的香港社會,此時自然將注意力聚焦回北邊。報紙上關於中國的內容也顯著激增。以《華僑日報》的旅遊廣告為例:在1975年,還沒有北上中國的內容,而東南亞線則佔約一半。但是到了1986年,隨著蔣經國開放老兵回鄉探親,香港不僅已有相當一批旅行社經營「大陸遊」,而且還有專門提供台灣居民經香港返大陸的服務。以下圖為例,在1986年底的旅遊廣告版上,綠色是去東南亞的線路,紅色是去中國大陸,藍色則是代理台灣居民訪問大陸的廣告——紅色加藍色都是北上線路,其比重已與東南亞線旗鼓相當。

(來源:作者提供)

同時,就在「東南亞」雙週刊停刊前後一兩年間,《華僑日報》新增了「山川與人物」雙週刊和「神州遨遊」週刊,都是以介紹中國大陸風物、景點為主的副刊。顯而易見,當中國決定重開國門,報紙和讀者對中國的關注,迅速取代了原本對「東南亞」的興趣。

(來源:作者提供)

「東南亞」雙週刊的創立,源自冷戰和南來文人,以及本地社會對東南亞知識的需求。它在1980年代停刊,不僅標誌著南來文人世代凋零老去,也折射出「香港—東南亞」之間的聯繫迅速讓位於「中港聯繫」。這種區域聯繫的此消彼長,既是大眾需求的體現,又反過來進一步形塑本地華文讀者對身份認同的想像,是香港本土意識發展歷程的縮影。

【延伸閱讀】

一、《荷李活道》,龍景昌總策劃,香港:明報週刊,2013。
二、《〈華僑日報〉與香港華人社會:1925-1995》,丁潔,香港:三聯書店,2014。
三、《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鄭明仁,香港:練習文化實驗室,2017。

(本文以香港歷史博物館「荷李活道萬花筒」系列講座中同名講稿刪減而成。全文預計將於2018年與其他學者之文章一同結集出版。)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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