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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麒達/重拾公共人身份的學者:周保松

【當代評論第11期——講座·論壇】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周保松談「政治哲學的公共實踐」。

一般人大概很難將學者跟現實生活中的政治議題扯上關系,這種情況在馬來西亞尤為明顯。各項惡法限制公共事務參與,加上社會變遷等因素,導致大專教員逐漸成為人們心中的安命於象牙塔內的刻板形象。來自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的周保松,卻是其中一位活躍於各個社運場合的哲學教授。2016年11月26以及27日,吉隆坡上海商務印書館有幸邀請到周教授前來公開演講,推介其新書《小王子的領悟》(香港中文大學,2016)。其中一場題為「政治哲學的公共實踐」在吉隆坡蘇丹街總店舉行,吸引不少讀者出席。

為了讓聽眾掌握重點,周保松開門見山指出,他的演講將以香港2014年杪的雨傘運動經驗為藍本。首先,他說明個人背景及求學經歷,「小時候,我在中國大陸農村出身,因為家庭的政治背景不太好,家人是地主,父親是右派,文革時期全家人都受過不少迫害。上世紀八十年才移民到香港,在香港最窮的地方——深水埗成長。1989年(六四學運)對香港的政治發展影響深遠,那時我才中學四年級。九十年代初期,我進入中文大學念工商管理,但念了三年,發現跟自己的性情不合,才轉去讀政治哲學。大學時期都在做學生運動、學生會,我的啟蒙老師就是當代中文世界的重要政治哲學家石元康先生。」

「一個國家最重要的責任,就是確保每個人擁有平等的自由權利,當中包括言論自由的權利。」他認同的政治主張,大致上包括個人自由、憲政民主、多元文化和社會正義。這些都已在他的著作,還有曾經發表過文章反複討論過。接下來的演講,則著重理念的實踐經驗。

罷課不罷學,街頭就是課室

由於未預料到雨傘運動將長時間進行,結果佔領期間該進行哪些活動,成為所有參與者共同面對的問題。對於參加罷課的大學師生而言,利用佔領現場繼續學習,自然是不錯選項,因此有人號召「罷學不罷課」,不少講師教授自發奮勇前往現場義務授課。

「對民主體制的最大威脅,莫過於人們都不具備公共說理的能力。不懂得如何聆聽跟我們主張不同的人的意見,原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一坐下來談到政治,就立刻變成仇人。」

根據周保松在《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香港中文大學,2017)的歸納,所謂公共說理並非立場的宣示,而是道德說理。重點不在於你相信什麽,而是所相信的有無足夠理由支持。公共說理的過程,必須將欺詐、虛假、宰制、壓迫等行為減到最少。說理者須具備相應的一種說理人的德性,包括願意聆聽,願意介入公共討論,願意容忍、尊重甚至欣賞異見。在雨傘運動期間公開授課,正是企圖改善上述情況的嘗試,讓更多民眾得以參與公共議題討論。

對周保松而言,走入群眾公開授課是非常寶貴的經驗,獲益匪淺,讓他意識到,一般大眾未必抗拒接受較為高深的學問。不少市民在佔領期間參與現場課程,全部上完,還有不錯的提問,完全顛覆了他原來的預想。

當然,周保松是大學教授,而非走在前線的抗爭者。對於改變社會,他更看重如何善用自己的身份,對學生們發揮更大影響力,其中一個方式,就是積極籌辦「犁典讀書會」。自2003年開始,在他的教職員宿舍每個星期聚會一次,每次要求參與者閱讀指定學術原典篇章,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這可能是華人社會中,延續最久的嚴肅讀書會、沙龍。

周保松說:「閱讀範圍按主題擬定,如民主或自由,就找來當代重要文章研讀。每次由一位參與者報告,過就有大約兩個小時討論。參與者包括中學生、本科、碩博士生和年輕學者。」至於沙龍方面,則定期邀請兩岸三地學者前來演講,曾受邀請的包括香港作家梁文道、陳冠中、臺灣《思想》雜誌總編輯錢永祥、臺灣中研院社會所吳介民等。這些悉心安排,讓中大學生直接受惠,有機會接觸到深層的學術討論,加強思辨能力。

實踐自由價值無懼打壓

2014年5 月中旬,周保松原定在廣州中山大學一連三天的「論自由與社會公義」系列講座被取消,近兩百名大學生自發回到課室,以不同形式(詩歌朗讀、歌唱、分享)實踐自由的價值。

「中國青年對政治哲學非常渴求,每次講座現場都坐滿幾百人,非常認真。當時主辦單位說,你不要上來了,可以到外面找個小書店,就不要在學校講。我說不行,要麽就堂堂正正在大學講,要麽我就不上去。」周保松接著宣布維持原定的題目在微博開課,以答問形式進行六個小時的網絡對話,當天的討論記錄還能在網上找到。毫無疑問,身處中國的高壓氛圍,表面上看起來再卑微的抵抗行為,都體現出無比的勇氣。

臨近六四事件二十五週年,周保松說:「當時一整個月,所有文科講座都被取消。這是對學術的打壓,但沒有任何學者抗議,我當時比較天真,就忍不下這口氣,無法接受無故取消講座,連一個理由都沒有,所以我提出抗議。」

周保松的學術與社會實踐,展現出學者應有的風骨。學者在公共課題上保持沈默,並不代表社會必然邁向沈淪。問題也可以倒過來看,社會原本存在各種重大問題,學者逃離公共議題,不啻為社會問題的表征。其實,他們不過具備專業學識,極其量只能在象牙塔發揮影響力,一旦進入社會也未必能與從政者或社運人士相提並論。

換句話說,縱使學者願意走進社會,也不見得有條件或能力,可以走到更前線的位置。試問在一個相對正常的社會,又哪會有那麽多人期盼學者走上街頭?周保松的實踐雖未為香港帶來實際變革,他只是努力捍衛崇高價值。但這些卑微嘗試,難道不是日後促成真正變革的重要前提嗎?

(黃麒達,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中文系畢業,思辨會社以及業余者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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