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評論第10期——專題：第14屆大選前政治困頓期】

摘錄：

本來，民族主義強調自己人與他人的區別，區域性的民族主義展現「鎖國」性格，以為日後的分治做準備，並不出奇。出奇者，這樣的區域性民族主義，一般會與中央執政黨處於一定的緊張關系，畢竟不管是什麽政黨主政中央都不喜歡被視為壞人；而偏偏砂拉越的「鎖國民族主義者」卻與國陣聯邦政府關系密切。砂拉越主政者在精神上藐視聯邦主政者，把馬來亞視為惡土，卻在運作上提供後者賴以維持執政的「固定存款」議席，仿佛精神分裂。

這種吊詭的關系，表面上從雙方角度來看都不合情理。在後308政治海嘯的脈絡中，為什麽砂拉越的「鎖國民族主義者」，不以其「固定存款」為威脅逼使聯邦政府下放權力，甚至保護砂拉越在西馬離散州民的權益? 而在308前，為什麽占有優勢的國陣，要容忍砂拉越自成一國？

然而，如果我們從1963年看起，便不會覺得奇怪了。砂拉越首任首席部長Stephen Kalong Ningkan 是正港砂拉越民族主義者，既抗拒聯邦的國語政策，也主張保留外籍高階公務員，以待有婆羅洲人取得資格時才來填補，而不是立刻在「馬來西亞化」的名義下由馬來亞人填補。盡管其砂拉越國民黨 （Sarawak National Party， SNAP）原初是馬來亞聯盟所扶持成立的砂拉越聯盟的一部分，Ningkan很快被視為眼中釘。吉隆坡信任的是瑪拉瑙族穆斯林Rahman Yakub 和泰益瑪目(Taid Mahmud)兩舅甥，前者是聯邦部長，後者是州部長。

1966年5月，在吉隆坡撐腰下，由泰益為首的半數議員聯署信函致州元首表示對寧甘失去信心。宛如2009年的霹靂州政變，Ningkan拒絕辭職反而要求重選州政府，讓選民裁決，理由是1963年唯有地方政府選舉，州議員其實是由州議會間接選出。寧甘被州元首革職，卻在入稟法庭後得直複位。法庭裁定，只有在議會輸了不信任動議的首長，才能在拒絕辭職後被元首革職。複位後的Ningkan，拒絕召開州議會讓受吉隆坡加持的反對派提呈不信任動議，希望能連續六個月不召開州議會讓州議會自動解散，而達到重新選舉讓選民裁決的目的。不幸道高只一尺，東姑的聯邦政府為了確保能夠拔除Ningkan，竟然在砂拉越州頒布緊急狀態，然後讓聯邦國會藉緊急狀態所賦予修訂任何法律的權力，修正砂拉越州憲法，讓州元首有召開州議會的權力。終於，如聯邦政府所願，州元首召開州議會，對Ningkan不信任的動議通過，Ningkan拔官。

聯邦政府大費周章拔除Ningkan這位（新教）基督教徒土著領袖後，讓其族人Tawi Sli 承繼前者任期，但是，已經打定主意此後砂拉越只能由穆斯林主政。1970年砂拉越舉行因513暴亂而延後的州選，48席中穆斯林主導的土著黨（Parti Bumiputera）、達雅人主導的砂國民黨和華裔主導的人聯黨 （SUPP）各贏得12席，其余8席歸保守黨（Parti Pesaka）、3席歸砂華公會(（SCA）與1席歸獨立人士。簡單多數的執政聯盟的方程式，因而是人聯黨作為造王者，加入以土著黨為首的穆斯林主導聯盟，或者是國民黨為首的非穆斯林土著主導聯盟。聯邦政府明確表示，國民-人聯聯合政府不會穩定，聯邦政府也不會釋放因為涉及砂共活動被扣留的人聯黨人。Rahman Yakub出任首長，穆斯林支配政壇的布局成形。其後，土著黨與保守黨合並成土保黨，而1976年砂國民黨也因為形勢比人強而加入國陣。1981年，Rahman Yakub讓其外甥泰益瑪目接任首長，自己出任州元首。1987年，Rahman Yakub與泰益瑪目鬧翻，組織砂人民黨（Permas）與砂國民黨異議分子組成的達雅族黨（PBDS）攜手挑戰泰益，但是失敗，最終Rahman Yakub引退、達雅族黨也加入砂拉越國陣。直到308海嘯前，達雅人大致上由國陣代表，卻分布在四個黨內：達雅族黨（後來由PRS 砂人民黨取代）、國民黨（後來由民進黨SPDP取代）、土保黨、人聯黨（比達友人），註定穆斯林主導穩如磐石。即使達雅族黨當初想要奪回首長職，也不敢像寧甘般與聯邦政府對恃。易言之，砂拉越首長必須服從砂拉越人民所厭惡的聯邦政府/馬來亞政治精英，形同藩屬，是砂拉越的顯規則。政治海嘯讓牢固的砂拉越國陣變成「強藩」，變化在於其勢增「強」，不在其「藩」性減弱。

明乎此，砂拉越國陣的「鎖國民族主義」，其實就是「藩屬統治者」的「民族主義」。它的目的，不在於擺脫宗主（吉隆坡／巫統）的控制，而在於借助對宗主的象征性抵抗與爭取來換取政治正當性。說到底，Rahman Yakub、泰益到阿德南的政權，其實都是「少數統治」，因為從族群結構來看，穆斯林是少數，瑪拉瑙族在穆斯林當中也是少數。而他們之所以掌權，最關鍵原因是因為巫統不會允許占多數的非穆斯林土著主政。巫統一旦不主政中央，穆斯林主政砂拉越就不是必然，瑪拉瑙人主政就更難。獨立、高度自治乃至全國性的民主化，因此都不利土保黨統治精英。瑪拉瑙穆斯林的少數支配，不但不能與美國總統奧巴馬、法國前總統沙克齊和印度前總理曼莫漢星等在多黨民主中取得誇族群支持相提並論，反而更像布洛克家族在汶萊、大英帝國應許下的藩屬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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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進發，馬來西亞檳城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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