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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祥/拆解威權:孤獨而華麗的冒險

(來源:The Star Online

第十三屆大選改朝換代功虧一簣,隨之而來的政局亂象,讓華社的憤怒與郁悶憋到頂點。社交網絡充斥對馬來人/穆斯林社群的詛咒與謾罵,悲憤化為的力量盡耗在嘲諷奚落,以為逾六十年不倒的威權體制,可以一罵傾城。我們唯有看得更遠,才能超越巫統。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多的耐性、理性、知識與智慧,才不會因為政局亂象而哀嚎喊累、痛呼失望,陷入一種無力、無奈、無助的歇斯底里,然後自暴自棄、一走了之。黃進發的文字,猶如電鑽,探入更深更冷更暗的底層,逐步拆解巫統權力的合理性,試圖從地底顛覆這個老樹盤根的威權體制。這是孤獨而華麗的冒險,卻是評論的意義。


【文/林宏祥】

要在馬來西亞找一個持續寫作超過二十年的政治評論人——不管哪個語言圈子——倒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寫多久、寫多少,其實都不比寫多好重要。能在晚近二十年緊扣時代脈搏,持續給社會開啟不同視角、注入新觀念的評論人,屈指可數。但如果要找一個能夠把馬來西亞當下位置說清楚,然後敘述這個國家如何走到這裡、未來能往哪里去的評論人——同時能站在各族群位置思考、又能坦蕩蕩面向所有馬來西亞人——黃進發必然是首選。

把這個國家的問題徹徹底底思考一遍,不僅僅是一種能力,還是一種態度。我一直認為,如果這個社會只在乎理想,卻拒絕為理想思考實踐的出路,就不可能走得更遠。我們不必全然同意進發的分析與判斷,但他至少展現了一種對「理想」負責任的態度——其文章不只是釐清亂象,嘗試解析制度與社會的互動如何形塑當下馬來西亞的面貌,更重要的是,他同時思考了如何從現實一步步走向理想目的地的可能方案。

進發是學者、評論人,更是社運份子。1998年《因為我在乎》專欄讓他人氣急升,後來投身社運,發起「人民才是老板」運動(1999)、出任「華團大選訴求」工委會執行秘書(2000)、領導「維護媒體獨立撰稿人聯盟」(2001)。他在2002年遠赴英國深造,返國後投入「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BERSIH),面向國家、劍指選舉制度改革。他走得很快,也走得很遠,甚至回過頭才發現,當下的華社變得異常陌生,已非當年自己所熟悉的華社。

時代使命:差異中找尋交匯點

今年適逢「烈火莫熄」二十周年,馬來西亞政治之轉折,讓人愕然,朝野政治人物都要U轉,叫人無從適調。但持平而論,308、505海嘯席捲後,新的政治局勢確實也逼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檢驗過去的論述、策略,以應對更長遠的未來之需。此調整之所以必要,是因為我們發現,這個多元族群、宗教、語言的社會,對過去、現在與未來,有不同的解讀、感受與想像,追求改變的步伐因當權者刻意打亂而變得不協調——無論1990、1999或2013年大選,馬來人與非馬來人相反的投票傾向,抵消了對國陣政權致命一擊的力度。在政治裡,宿命乃權力的安排。職是之故,如何在彼此差異中找到交匯點、打造共識,再從此出發,是這個時代關口最艱鉅的使命。

(來源:Media Rakyat

把自己夾在中間的進發,因此背腹受敵。一些人斷章取義,蓄意扭曲、誤解進發在中文圈子發表的「恨巫統、愛馬來人」論述,讓他很快萬箭穿心;他投入心思專研伊斯蘭法,用馬來文演繹邏輯直挑伊黨論述破綻,與宗教保守勢力周旋到底,亦讓他在馬來文圈子內飽受攻擊。巫統成功塑造馬來人/穆斯林社群「受圍剿」的心理,非馬來人則長期視自己為種族政策下的受害者。同理心、大愛於是都成了貶義,在一個用義憤掩飾無能/無意解決問題的環境裡,嘗試以包容、理性處理分歧、矛盾的人,反而被視為墮落的知識份子、無恥的叛徒。

第十三屆大選改朝換代功虧一簣,隨之而來的政局亂象,讓華社的憤怒與郁悶憋到頂點。幾乎就在這個時候,進發在網上遭受惡劣的攻擊。後來我在友人的婚宴上遇到一個不是評論人卻關注評論界動態的朋友,他主動向我提及此事,並承認「我們都愧對黃進發」。是的,我們即便不認同進發的一些論述方式,但其「跨族群」的主張卻與我們的理念相近。然而我們深諳「跟豬打架只會把自己弄得一身髒臭」的道理,最終誰都沒有出手相挺,讓進發一個人為此理念付上被圍剿的代價。

論述滯後:犬儒口咒罵虛耗論爭

於是社交網絡充斥對馬來人/穆斯林社群的詛咒與謾罵,悲憤化為的力量盡耗在嘲諷奚落,以為逾六十年不倒的威權體制,可以一罵傾城。中文報章在2001年馬華公會收購南洋報業(528報殤事件),繼而促成媒體大亨張曉卿壟斷局面後,紙上的文字已變得白裡透紅,混在一堆東倒西歪的問號、感嘆號裡,為死雞撐飯蓋。這些年來,輿論主流都逃不出「非穆斯林要團結抵擋伊斯蘭法」,或「以華制華」的框框。如此沒完沒了地延伸下去,華人政治最終必然是「上牀」(提高生育率)比「上街」(爭取民主)重要。華基政黨領袖熱衷於計算多少選票的轉向、回流會促成海嘯,或者相互挑戰「誰更能代表華人」,掀開無謂的口水戰,或滑稽表演,或表演滑稽,只要能占據版位,就不亦樂乎。

(來源:Says/The Malaysian Insider

這個高度、如此格局,究竟能如何回應「巫統伊斯蘭黨攜手捍衛馬來人穆斯林地位」的論述,繼而促成馬來西亞的政治轉型?如果華基在野黨與馬來人的政治結盟是為了「用馬來人去screw馬來人」,那從馬來人的角度,巫統「以華制華」,何錯之有?如果我們貪圖短期便利,讓中國大使為我們擋住硬闖茨廠街的紅衣人嘉瑪,則長期而言,我們要如何擋住嘉瑪「華人有中國(撐腰),馬來人只有馬來西亞」的論述?而馬來人是不是含淚也要支持巫統,因為這是地球表面唯一能捍衛馬來人權益的政黨?如果是這樣,1946年創黨的巫統,在選舉制國家中掌權一世紀的紀錄,還會遙遠嗎?

我們唯有看得更遠,才能超越巫統。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多的耐性、理性、知識與智慧,才不會因為政局亂象而哀嚎喊累、痛呼失望,陷入一種無力、無奈、無助的歇斯底里,然後自暴自棄、一走了之。與其出一口氣,不如爭一口氣,在最惡劣的窘境中撐住改變的可能,匡正制度,讓下一代人不需要重複上一代人的錯誤。

進發的文字,猶如電鑽,探入更深更冷更暗的底層,逐步拆解巫統權力的合理性,試圖從地底顛覆這個老樹盤根的威權體制。這是孤獨而華麗的冒險,卻是評論的意義。

※ 本文是作者為政治學者黃進發新書《共業:我們能否擺脫被巫統統治的宿命?》(大將出版社,2018年4月)所作之編序,原題〈孤獨而華麗的冒險〉,小標題為本刊所加。詳細書訊,請瀏覽有店@got1shop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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