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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那些年的文學環境: 文學雜誌、國語、馬來文學與我

(來源:香港文化資料庫pelita dan sumbu

馬來文是馬來西亞的國語,但我閲讀、翻譯、編輯馬來文學作品,純粹是因為馬來文作為文學作品的表述語言,自有其動人的聲音,就像在同一座花園裡綻開的不同花卉,一樣美麗燦爛:而不是讀馬來文學作品就表示某種愛國情操,或有人用華文或英文書寫就表示有損馬來文學的價值。從國家獨立前到獨立後,馬來語語系文學一直都在馬來(西)亞的華文文學社群的視野內。即使我還在當文青時,我對《文學月刊》的關注與興趣,並不下於《蕉風月刊》,因為這樣的一份馬來文學刊物,讓我看到在同一片土地上,有另一群人,用不同但其實也是我們熟悉的文字來表述他們對生活、社會、自然、家國的文學想像。

【文/張錦忠】

七月初返馬與三三出版社合辦兩場關於《夜行:臺馬小說選譯》的活動,請了馬來語作家查克義(S.M. Zakir) 與林天英(Lim Swee Tin)跟臺灣原住民作家對話。會後我前往東海岸,車過文冬,借宿山城一宵,第二天繼續上路。在尋找早餐店時,同行的莊華興發現了語文出版局的文冬辦事處及其門市,我們就推門進去看看有沒有賣《文學月刊》(Dewan Sastera)。

在我對文學開始感興趣的青少年時代,經常看的幾份文藝雜誌是《當代文藝》、《文藝世界》、《皇冠》、《蕉風月刊》,以及馬來文的《文學月刊》。這些雜誌可以說是我的文學養分來源。那些年在我居住的東海岸邊城,能接觸到文學雜誌不多,臺灣的《現代文學》、《文學季刊》或《幼獅文藝》像夜空遙遠遙遠的星子,可望而不可即。《當代文藝》與《文藝世界》是香港刊物,星馬作者不少,時有佳作,一般作品多平庸,更談不上前衛,但畢竟也是我的文藝養成刊物,顯然我並未獨沽高蹈文學一味。《皇冠》主打瓊瑤,在東南亞頗為暢銷,但並不算純文學刊物,儘管裡頭不乏名家之作,我就在那裡讀張愛玲、於梨華、司馬中原、胡品清。《蕉風》則傾向現代主義,頗能給讀者帶來新穎的感性,原來我們也有作者用這樣的現代感性來表現我們的現實,遂覺得生活在這個熱帶環境,書寫文藝者應當如是。

那幾份文學雜誌,是一個像我這樣唸華文小學、國民型初中的華裔文青,在一九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所能接觸到的文學資源。我上高中的年代,已是新經濟政策成為當道意識形態的後五一三時期,不過我唸的那所高中,彼時還是英語的教學環境,馬來學生多於華裔與印度裔,學校有馬來語日,也有華文學會,還算多元複調。記得Form 4那年第一學期華文課上沒多久就停了,頗有課本上讀到的都德〈最後一課〉的感受──以後沒有機會上華文課了。還好,後來華文課被安排在星期六上。

唸小學時家在甘榜瓜拉彭亨,那是一個椰風亞答雨的漁村。學校的馬來文由一位外聘的馬來老師教,從「這是香蕉 、這是紅毛丹」,「那是雞、那是鴨」學起。馬來文課下課後就放學,馬來老師常跟我同路回家,有時請我吃香蕉或紅毛丹。有一天上課學校發給每個同學一個徽章,章面印有「語言者族魂也」(Bahasa Jiwa Bangsa)字樣。那是一九六三年的「新馬來西亞」吧。

開啓文化之門的鑰匙

小學六年級家裡搬到關丹。馬來文課到了初中預備班(Remove class)時, 語法、句子、諺語、短文的教材或練習漸多。小學時已看了不少中文改寫的馬來民間故事、馬來世界的歷史故事,例如鼠鹿與鱷魚、《馬迦巴希女王》、漢都亞、敦霹靂等《馬來紀年》裡頭的馬六甲英雄賢相的故事,算是具備一點馬來文化基本知識。

學一種語文總是語言與文化並進,語言文字是開啓一文化大門的鑰匙,但是門開了,屋內的世界有些甚麼觸動人心的事物,就要靠閲讀文學作品去感受了。高中時馬來文課老師教學認真,對非馬來裔學生尤其鼓勵有加。除了馬來文,還教我們一些爪夷字母 。

馬來文老師也要我們每月讀《社會月刊》(Dewan Masyarakat)。那是一九五六年就成立的語文出版局旗下的刊物。彼時我常到專賣教科書的東方書局(Eastern Bookstore)去看書,看到出刊時就會買下翻閱。語文出版局還出版了《語文月刊》(Dewan Bahasa;一九五七年創刊)與《文學月刊》(一九七一年創刊)。那些年我也買過一些《語文月刊》,因為喜歡刊物的長瘦開本(香港的《羅盤詩刊》也是那種開本)。

《文學月刊》就是我在文冬的語文出版局門市詢問的那本《文學月刊》,迄今還在出版,而且已是彩色精印,但一般書店書攤並不易見到。唸高中那幾年我每個月都會去東方書局「追蹤」。我的高中馬來老師要我們讀《社會月刊》,因為那跟大馬教育文憑的國語科有關,有時閱讀測驗文章會出自那裡。他沒要我們讀《文學月刊》,或許認為我們還讀不懂文學作品。

《文學月刊》其實是後五一三時代的產物,一九七一年一月才創刊。我們念茲在茲的獨尊馬來文學的「國家文學論」 當年在國家文化大會提出來時,大概沒有幾個非馬來裔與會者在場,但馬來亞大學英文系教授費南竇(Lloyd Fernando)倒是出席了並提呈論文,我記得他那篇論文就發表在早期的《文學月刊》,英文版後來收入他的《衝突的文化:論東南亞的文學與英文》(Cultures in Conflict: Essays inLiterature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in South East Asia)裡頭。

《文學月刊》創刊後沒幾個月,《蕉風月刊》推出了「馬來文學專號」(一九七一年四、五月合刊)。專號規模之大,質量之齊,迄今仍然沒有中文刊物能出其右。兩位主要推手為牧羚奴(陳瑞獻)與周喚。值得一提的是,專號那篇介紹馬來新文學發展與現狀的的文章(紀岳的〈馬來新文學的發展〉),僅提及《語文月刊》與《社會月刊》刊載文藝批評,並未提到《文學月刊》。倒是專號三篇譯介砂拉越與沙巴馬來文壇的文章都譯自《文學月刊》創刊號,顯然《蕉風》編輯室並不是不知道這本馬來文學刊物的冒現。

同一片土地的文學想像

《蕉風月刊》的馬來文學專號的其中之一個內容為「拉笛夫專題」,介紹了馬來詩人畫家拉笛夫(Latiff Mohidin)的詩,其中一位譯者即編者之一牧羚奴。一九七三年,拉笛夫早期的詩集《湄公河/Sungai Mekong》由蕉風出版社推出雙語版,譯者為牧羚奴與梅淑貞。拉笛夫大概是《蕉風 》譯得最多的馬來詩人。

召喚出上面的文學記憶,其實旨在陳述,從國家獨立前到獨立後,馬來語語系文學(馬來文學、印尼文學)一直都在馬來(西)亞的華文文學社群的視野內。即使我還在當文青時,我對《文學月刊》的關注與興趣,並不下於《蕉風月刊》,因為這樣的一份馬來文學刊物,讓我看到在同一片土地上,有另一群人,用不同但其實也是我們熟悉的文字來表述他們對生活、社會、自然、家國的文學想像。那些年我就在早期的《文學月刊》認識了查卡瑞亞·阿歷(Zakaria Ali)這樣獨特的聲音,也留意到Lim Swee Tin這個華裔馬來語詩人的名字。日後我執編《蕉風月刊》時,盡可能每期刊載馬來文學作品譯介,缺稿時自己也下海翻譯補白,那些詩文多譯自《文學月刊》。

馬來文是馬來西亞的國語,但我閲讀、翻譯、編輯馬來文學作品,純粹是因為馬來文作為文學作品的表述語言,自有其動人的聲音,就像在同一座花園裡綻開的不同花卉,一樣美麗燦爛:而不是讀馬來文學作品就表示某種愛國情操,或有人用華文或英文(而不用馬來文)書寫就表示有損馬來文學的價值。

此所以在我離開馬來西亞近四十年後,還跟莊華興合編了《夜行:臺馬小說選譯》這樣一本華巫雙語的書,或策劃出版馬尼尼為的《ABC字母書》與《馬惹尼》繪本,而在經過文冬語文出版局門市的早晨,就想進去看看最新一期的《文學月刊》是否到店了。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當代評論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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